第65章 梅隐香(中)

    夜色正好。

    “公子…”

    “推后吧。”

    “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

    “传信儿吧。”

    一襄瘪瘪嘴,一腾身几个起落飞出竹林,竹影婆娑,落下竹叶萧瑟。

    晋虢策扑扑身上的竹叶,甩甩袖子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踩着步子回房。

    月色明亮,卿卿躲在屋后的角落,噤若寒蝉。

    “卿卿。”

    沈沉璧从她身侧的梅树后走出来,途径枯叶无数,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小姐,刚刚你也瞧见了,他们定是心存不轨!”

    “卿卿,你的呼吸乱了,既然要跟踪监视就要安定心神,若是被发现了,你该如何?”

    “小姐!”

    “无妨,只要晋虢策…人在此处,就能保临安一时无忧。”

    “为何是临安?”

    “十八如今登位,我的身份晋虢策必定不会瞒他,丰国晋国接壤,终军位属海族临边,哮军处于丛林荒无人烟,而凛军所处的临安,人流嘈杂,又是通商聚集之地,十八不可能会先放过临安对旁处动手。”

    沉璧虚虚的咳了几声,卿卿才发现她只穿着单衣出来,寒风中盈盈以弱,吹口气儿都能倒,嘴上就数落上了,“小姐,你又穿这么点儿就出来,又不是不知道…”

    “打住。”沉璧揉揉额角,“回屋,睡觉。”

    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对沈沉璧一见钟情了。

    晋虢策借口一堆又一堆,又是竹林中迷路,又是缺水少粮,再加一襄身体不适,总之就这么死乞白赖的赖下了。

    卿卿自是认为该避晋虢策之不及,一听他这话,再瞅瞅面色红润健康的不得了的一襄,就差当场出手给这对儿主仆打出去了。

    偏偏沈沉璧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卿卿自是清楚自家小姐的心思,便也不在明面儿上多说什么了,只是回回从一襄那里找补回来,一襄在外人面前向来性子绵,又是吃人家嘴短,住人家脚软的,自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几天下来,饶是卿卿再怎么狠心也不忍心说教她了。

    燕丰非就像是消失了一样,要不是日日阿透去往竹林中送饭,估计说他死了都能信上几分。

    眼看耶律酩和林玉娘的婚期近了,沈沉璧寻思着绣上一幅屏风送予他们做贺礼,虽说手艺必定比不上宫中绣娘,也就算聊表心意。

    一连几日,在梅树下扑在绣面儿上,心思一点儿都没往外转悠,卿卿也一步不落的守在一边儿,帮着穿针引线什么的。

    眼见屏风已经绣了半扇,沉璧穿针引线了好几天,晋虢策也没有什么反应,一天到晚出门溜达下,也不见他出竹林,就这么方寸大点儿的地儿也不见他遛烦了,和一襄聊聊天,写几笔字,偶尔和沉璧手谈几局什么的,就算是手谈也克己守礼,卿卿原本防他防的死紧,一连几天也没能瞅出什么破绽,晋虢策应当就是喝了那药,忘了沈沉璧的了。

    天色甚好,微风徐徐,光色明亮晃人眼睛。

    刚服侍沉璧吃了药回屋休息,卿卿趁中午日头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晒被单。

    “哟,勤快的很嘛!”

    一句话儿里刺的人想炸毛,语气听着熟稔,声音却陌生的很,卿卿皱眉,一抬头恰好看到一个黑袍人慢悠悠的往这边走。

    从竹林里走出来,一身黑袍从头到脚却没有一点灰尘,靴子上更是一尘不染,脸上带着翠玉面具,一双明眸流光潋滟,只看眼睛就觉得此人面容必属上等。

    卿卿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一凛,“不好意思,这里是私人宅院。”

    “我知道,我是来叙旧的。”

    “叙旧?”卿卿疑惑,那人不禁低声笑,声音如沙盘石磨,喑哑难听,卿卿却听清了,“原来是明大人,小婢即刻…”

    “不用了。”

    沈沉璧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笑容浅浅,一如昨日,笑意却如那盛放白梅,艳丽无双。

    重逢明静影,她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大概是死了几回,对一些事儿都看开了。

    明静影顺手就摘了那面具,露出来的脸像是鬼魅一般恐怖,遍布的血管和枯萎的皮肤,鼻子整体萎缩,门齿裸露在外,她也不在意,像是故意要吓唬吓唬沉璧,还特地扬了扬头让她看清楚,“嗨,小师妹。”就像幼时那般。

    卿卿一哆嗦,惹得明静影大笑,沉璧顺手支使卿卿去搬茶桌,却被明静影拦了,“许久未见了,喝两壶吧…”

    “去吧。”沉璧莞尔,卿卿站在原地不动,欲言又止,沉璧微笑示意她无妨,她才拖沓着步子绕到后面去了。

    沈沉璧笑了笑,“师姐,好久不见,还是喜欢箫么?”

    “这样儿怎么吹。”明静影摊摊手,脸上肌肉牵动,摆出一个惊悚的表情,大概是在笑,“你既然来了,就给我吹奏一曲吧,好多年没听到花间曲了。”

    “好。”

    明静影从袖子里拿出一管普普通通的竹箫递过来,沈沉璧摩挲着竹节的痕迹,允到唇边,吹起一曲花间乐。

    灵动悠然,卿卿煦煦,如同蝶群飞过花丛,绕过广阔的花间谷,擦着女孩儿们的裙摆而去。

    “多年不吹了,生疏了些。”明静影亲切的点点沈沉璧的肩,重新戴上翠玉假面。

    “师姐,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你我就不用这么矫情了吧,得了这么张脸,不能祸祸帅公子,好讨厌啊。。。”

    明明是个魔女的外皮儿,内里却是个颇具风情的傻姑娘。

    沈沉璧轻轻一笑,“那就好。”

    “好什么好?!”

    明静影一瞪眼,抬手掐上她的手臂,扭了一个角度,沈沉璧哀叫着跳开,“静静你烦死了!”

    “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静静!”

    “是是是,师姐。。。”

    看着沈沉璧低眉顺眼的小奴婢样儿,明静影扑哧一下笑出声儿来,一切都好像很多年前一样,只是物变人也非罢了。

    酒刚上来,几瓶品相就不咋地的薄酒,看着就没什么劲儿。

    明静影还没说啥,就被木质轱辘压枯竹叶的声音打断,耶律酩手上捧着几个泥封的坛子,林玉娘不情不愿的在后面推着他。

    “我来的可赶巧?”耶律酩笑了笑,一扬手将酒坛搁在桌子上。

    明静影快手捞了一坛在手里,拍开泥封,掀开面具,先行灌了几口,洒在外面的酒看的林玉娘直皱眉。

    “不愧是嫂子啊。”明静影戴好面具,“师兄,你娶了嫂子可是赚啊!嫂子你也没从他那儿讨点什么?”

    她话把恭维讲得婉转动听,林玉娘听在耳朵里,舒坦在心里,坐下来也难得的摆出好脸色来给他们斟酒。

    琼光落白瓷,白梅绣虞自。

    “我等三人可真是一别数十年啊,为了这个,就得来一杯。”

    沉璧也不推脱,挽袖碰了杯,慢慢的喝下一杯,亮了空杯子。

    “哈哈,小师妹还是这样,明面儿上看着温婉,骨子里却是硬的很。“明静影舔舔碗沿的酒渍,眼珠子轱辘轱辘乱转。

    她这话意有所指,沉璧听出来了,却也不接话。

    耶律酩只能绕开话题,“静影,你在此处再待几日,也喝杯我的喜酒。”

    “喜酒自是要喝,只是不知嫂子酒窖里的酒够不够啊?”

    “瞧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儿,任你敞开了喝,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耶律酩话里自有几分绕开沉璧的意思,明静影也不刻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算落得个两厢和谐的局面。

    沉璧听着这头,那边儿却在与林玉娘闲聊,“我绣了屏风,鸾凤呈祥的俗样子,手艺搁置多年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你…”林玉娘愣了愣,瞧着沉璧平静的笑容,不禁眼底一红,“能来就行了,还费什么心神做那些劳什子的,你这身子最是不能劳神,可叫你师兄省点儿心吧。”

    “这还没嫁就板起嫂子的派头来数落我了。”沉璧掩面轻笑,有意调笑林玉娘,“师兄你快来管管你家媳妇儿啊!”

    一声“媳妇儿”说出去,再看耶律酩林玉娘,一个红了眼,一个红了脸。

    细风吹落白梅,花瓣窸窣落下,婆娑缠身。

    “来,敬…”耶律酩抿唇,抬起视线扫过林玉娘,又落在明静影身上,转而望向浅笑不语的沈沉璧,“敬这分别的年月,敬我们的重遇。”

    “敬重遇!”

    明静影的手一抖,转而狠狠的和沉璧的杯子碰在一处,沉璧抬头,仰头将杯中酒都喝尽了。

    当年的三人,如今,一个断了双腿却娶了妻子,一个死而复生却毁了面容,一个人之将死却重获平静,却再不能回到年轻的时候,那青涩的花间时光,已经像那首曲子的曲谱一般,变黄变旧注定只能在回忆里腐朽殆尽。

    数十年的岁月,冲淡了苦难悲痛和深仇血恨,只剩下流淌在年轮中那淡淡的苦涩,只有曾纵身一跃的人和无奈被卷入的人才能知道其中滋味如何。

    也许,就像那杯中酒,看似寡淡无味,入口却醇厚绵长。

    一如这匆匆流淌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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