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班邃渊退出妙手班家,算得上是和平分手。
至少,表面上是和平的。
尽管他们都已痛恨对方到极点,但班家家主可不愿背上一个杀害昔日功臣的坏名声。于是,有些班家家主不方便做的事,班家其余弟子帮他做了。
那数个月来,班邃渊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围攻。
为防意外,他让他的亲信班翼带着他才两岁的孩子班澜暂时前往一个清静安全的地方。而待到他终于解决了一切,他亲自前去寻找班翼,却只见到了班翼的尸体。
他的孩子则不知所踪。
岁月匆匆,一晃便是许多年过去,这些年来班邃渊没放弃查找他孩子的下落,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
原来,就在当初班翼死前两天,他已察觉出危险可能将要来临,特地将班澜托付给了妙手班家最普通的一名子弟——他在曾经救过那人性命,因此对方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可是,就连这名普通的班家子弟也不知道,他受恩公嘱托,照顾的这个孩子,竟是叛出班家的佛帝亲子。
班邃渊查到班澜下落之后,曾悄悄见过班澜几次,却没敢与他相认。
班邃渊希望,待到大班门真正发展壮大,他成功消灭了妙手班家的那一天,他再将班澜接到身边来,让班澜做他的接班人。
谁能料到,他的愿望还未实现,班澜竟先犯了事,且落到了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的手里。
而待他知晓此事,想要组织救援之时,班澜已被押上法场,明正典刑。
凤高明长长叹一口气,喟然道:“我之前也见过班澜一次。他不知道我身份,但是……我把他当做弟弟。”
追命听完这话倒沉默了一阵,方道:“我想我办的案子,应该不会是冤案。”
凤高明道:“你没办过冤案,班澜的案子也不是冤案。不过……我问两位一个问题,你们认为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追命眉头微扬,真想了会儿,随即笑道:“重要的东西有不少,可要说‘最’……那我选不出来。”
他说完望了望无情,想知道大师兄会如何选择。
无情依旧平平静静地坐着,神色像是那清澈明亮如镜面的溪水,不起波澜。
沉默,是因为他的答案与追命的答案一样。
凤高明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追命道:“我都选不出来,你能替我们选出来?”
凤高明道:“我和你们共事的日子也不短,就算是我旁观者明吧,我看得出来,对你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无非是那些所谓的正义。”
他说着摇摇头,接着道:“可是我不一样。我心中最重要的,一个字就能概括。”
追命听到这里,摩挲着手中的酒葫芦,似乎沉思了起来,没再言语。
无情则问道:“何字?”
凤高明答道:“情。”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样不对。但于我而言,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它就是远远比正义更重要。佛帝就那么一个亲生孩子,好不容易找到,如今却……他要报仇,要我们抓到三爷你,把你带到他面前去,我只有遵从他的命令。你们明白了吗?”
追命还在深思默然,隔了片刻,才又喝一口酒,苦笑着点点头。
凤高明道:“好,这件事我也说明白了。你们打算何时放我?”
追命道:“放心,说不骗你就不骗你,但你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好时机。”
与凤高明交谈完毕,无情与追命邃遂离开此处,片刻休息也无,便径直前往了法威镖局。
从这儿到法威镖局,整个路程大约要走两刻时间。追命推着无情的轮椅,慢悠悠地步行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他看着路上无数张大大小小的笑脸,突然开口道:
“佛帝若不是与金人勾结,他单单为替班澜报仇而想杀我这事……好像倒也无可厚非啊。”
无情静静的,没接这句话,只过了会儿,倏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淡若风送花去。
追命道:“我大师兄,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无情道:“你没有说得不对。我在想,是凤高明说得不对。”
追命道:“他?哪一句?”
无情道:“至少在你心里,正义和情一样重要。”
追命笑了起来,道:“你不是吗?”
无情道:“我不是。”
追命道:“哦?”
无情道:“三师弟,你不要忘了,别人都叫我什么。”
追命道:“既然如此,这一路上何姑娘为了对付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干嘛都不当一回事?其实你要杀她,永绝后患,容易得很。”
无情偏头瞧了一瞧追命,道:“你很在意这件事。”
追命毫无犹豫地点头,道:“她现在还没放弃找你报仇。”
无情道:“那我应该杀她吗?”
追命道:“不应该。不过……大师兄,等这桩案子办完了,她的事得解决。”
只是万事皆分轻重缓急,现如今最重要的事还是他们手上的这桩案子。所幸,他们离结案的日子,似乎已经不远。
又过一阵子,两人来到法威镖局的大门口。
法威镖局纵横江湖数十年,历任两位局主。第一任局主,于三年前病逝,而继他之后接任局主的,自然是他的独子,江湖人称“惊秋刀”的宣羲。
宣羲而今不过二十来岁,人年轻,武功却不错,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好人缘,在官场和武林得混得开。
他一听四大名捕无情与追命前来拜访,忙忙亲自出门相迎,请无追二人到了大堂。
互相一番寒暄过后,宣羲道:“大捕头和三爷来我这儿,肯定不会是请我保镖的吗?”
无情反问道:“贵局最近生意如何?”
宣羲道:“还行,不好也不坏,赚的银子够给局里的兄弟们花了。”他略略思索了会儿,试探地道:“但我们局子一向奉公守法,绝不做染黑的生意。可能偶尔有些注意不到的地方,还请大捕头与三爷明示。”
无情见状也不再拐弯抹角,干脆地将一张纸递到了对方面前,道:“这个生意,宣局主可有做过?”
图上画着数辆战车。
宣羲仔细一瞧,登时一怔,欲言又止。
追命笑道:“看来宣局主认识它们?”
宣羲想了一想,最终叹口气,道:“确实曾有人托我们保管这批战车,等以后再送往别处。这人……这人是犯了事吗?”
追命不答,只是问:“这人是谁?”
宣局主有些犹豫地没有出声。
这很不寻常。
法威镖局两任局主均知一个道理,想要自己在江湖上的路好走一些,无论是人缘,还是权势,都比武功都更管用。所以他们从不愿意得罪朝廷官府。
从前,他们也接过一桩生意,一位客人托他们护送一批金银珠宝。谁知那位客人竟是一名江洋大盗,要镖局保的珠宝都是他杀人越货得来的,有捕快前来了解情况,宣羲当即提供线索,还将那些珠宝全数还给了失主。
何况,现在来向他询问的,是六扇门里最了不起的那四位人物的其中两位。
他没道理反而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无情审视了他片晌,道:“那么,宣局主可知别处是何处?”
宣羲只觉有刀锋一亮,那就是无情的目光,划过他心口,他这下立刻答了:“是沧州。”
无情道:“沧州。”
宣羲道:“是。那人跟我说,过些日子,还会有几批战车和其他大型机关送到我这儿来,依然由我们镖局暂时保管。等以后,再让我们把所有的机关战车运往沧州,到时会有专人来接。”
追命道:“沧州再往前走,那就出了大宋。”
宣羲道:“三爷这句话是何意?”
追命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是要把这批战车送去金国的会宁府?”
宣羲腾的一下站起。
桌上茶盅里的茶水无风自动。
他盯着无情与追命,许久许久,用最郑重但微有颤抖的语气道:“我不知道。”
无情道:“你无须紧张,我们相信。”
这声音悦耳动听,但平且淡,宛若绿叶上一滴露珠流过而已。
却即刻缓了宣羲的心。
宣羲道:“那个人是妙手班家的班千钧。”
追命恍然地点点头,笑道:“恐怕他已经不是妙手班家的人了。”
宣羲狐疑道:“不是?”
追命直接问:“你和班千钧关系很好?”
宣羲瞬间摇头。
追命笑道:“刚才我们问你这人是谁的时候,你犹豫了。”
宣羲道:“是。因为……我……我和他认识,是因为之前……”他叹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杨柳,忽道:“我先带你们去看那些战车吧。”
它们存在镖局后院的地下室里。
从大厅到后院地下室,得走不短的一段路。
就在路上,宣羲时而抬头望望天上刺眼的阳光,想了又想,终于道:“不久前,舍妹得了一种怪病,每日浑身剧痛,夜里还呕血。我请好几个大夫瞧了,才发现她不是得病,是中毒。”
无情与追命闻言迅速相顾一眼,均蹙了蹙眉。
两年前追命与宣羲相识时,也曾见过他的妹妹,是一个才六七岁年纪的小姑娘。
宣羲道:“我认识好几位老字号温家的朋友,请他们为舍妹解毒,他们竟都搞不清舍妹是中的什么毒。”
无情道:“是谁给她下的毒?你可有查出来?”
宣羲眼睛里喷出火,摇首道:“暂时还没有。”一顿,接着道:“后来,过了几天,眼看舍妹就要撑不过去了,班千钧来到我们局里,请我们为他保镖,听说了此事,便说他有个朋友可以为舍妹解毒。”
追命轻叹道:“是谁给令妹下的毒,现在很清楚了。”
宣羲懊恼道:“是,我现在也明白了。”
追命问:“再之后呢?”
宣羲道:“再之后,我让他请那位朋友过来,他却说他那位朋友住在一处山谷里,只有那山谷的空气配合药物治疗,才能解各种奇毒怪毒。所以……所以我只能把舍妹交给他。”
他脸上尽是后悔的表情,道:“我本来是不放心的,可我当时也没办法了……而从那之后,他有时会带着舍妹回来让我看看,我见舍妹的毒真的在慢慢解了,也就越发信任他,谁料……”
无情道:“所以,令妹如今还在他的手里?”
在问这句话时,无情蓦地停住了轮椅。
宣羲一愣,脚步也一顿,颌首道:“我待会儿跟他传个信,让他再带舍妹来见我一面,大捕头和三爷能不能帮我趁机救人?”
无情道:“他不会来。”
宣羲道:“他会来的,他前几次都来了。”
追命坦然地道:“实不相瞒,昨儿我们把藏在这城里一伙金国暗探给抓了起来,他们的联络点关门了,班千钧肯定会知道。”
他拍拍宣羲的肩膀,道:“我猜,班千钧之所以在之前带走令妹,就是担心你若发现了什么,好用令妹做人质威胁你。”
宣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恐惧。
追命多说一个字,他眼睛里的恐惧就多一分。
良久,耳边的风声更紧了,他握住了拳,长吸一口气,骤然道:“那我也实不相瞒,你们刚来问我这事的时候,我只当班千钧是犯了杀人之类的罪名,我心里犹豫着如果我救不出来凌儿,我要不要为了凌儿的命,帮他躲过你们的追捕。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与异族有所勾结……”
这语音一停,宣羲又停顿一会儿。
他双手露出了青筋,又道:“凌儿已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是很重要,可也……也比不上国家重要。”
无情摇头。
在听完宣羲这番话之后,他缓缓而决绝地摇头,令他俊秀美丽的五官显出一种傲然卓然的气概。
他用一种似乎听不出来任何感情的语气道:“自古国家两字并提,就代表国与家同样重要。若无国,家不成家,世上人人流离失所,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可这世上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老百姓的性命,则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没有他们,国也将不成国。”
“人可以为了国家大义牺牲自己,但任何人都不能为了任何理由去牺牲别人。”
无情的声调,听来果真十分冷漠无情。
他话里的内容,令宣羲一震。
宣羲喃喃道:“那难道就可以去牺牲国家吗?”
追命遽然笑起来。
宣羲在无情的目光里看到了天下,在追命的笑容里看到了江湖。
一切江湖的沧桑与醉意,风云与苍凉,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狂歌与洒脱,以及无畏的自信。
他笑着道:“就不能都不牺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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