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到达桐柏山山脚之际,正是黎明时分,一缕天光乍现,明日破云而出。
他在青翠的树间看到了一杆旗子随风飘扬。
旗子上书着四个字:
——李家茶铺。
追命摇摇自己的酒葫芦,剩下的酒最多三口就喝完。他悠然前行,走到了茶铺里间,与正忙活着的茶铺老板打了一声招呼,遂道要买一坛酒。
那老板道:“不好意思,客官,我们小店只卖茶,不卖酒。”
追命笑道:“那就麻烦来壶茶。”
既然无酒,口渴了,喝点茶也不错。
追命一向随遇而安。
况且,这茶确实是好茶。茶色碧莹,茶味清冽,比京中许多名茶都要好喝。
追命的眼睛亮了亮,问道:“这是什么茶?”
老板笑道:“我亲自上山去采的桐柏玉叶,远近闻名,没有客人不说好的。”
追命点点头道:“有茶叶卖吗?我带两包走。”
打包的茶叶自然有。追命将茶包与他葫芦一起系在了腰间,随而,他抬头望了一眼辽阔天空,则迈步往山上行走。
一进山,他便施展轻功,各处都走了一番,看了一番。
然后,他这才往步良存所说的具体地点走去。
根本不需要他仔细搜寻,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条行在草丛中的伏龙大蛇,蛇身光溜溜的,粗壮如树干,正挺着脖子,吐着信子,一口吞下了另一只小蛇。
追命这时喝完了葫芦里的最后一点酒。
只见大蛇已转过头,面向于他。
追命往前了一步。
伏龙蛇具有相当攻击性,但见有人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当下蛇头猛然向追命攻去。追命足尖一点,疾若流风,直接掠到了它身后。
一腿压住蛇颈。
大蛇张开了嘴,信子红如火焰,一股浓烈的臭味从蛇口中传出,熏得追命十分不舒服。然而它无论再怎样挣扎,也无法往前咬住追命。
它的蛇身一摆,迅速缠住了追命的身体。
追命全未理会,手肘一撞,已将大蛇的一颗牙齿撞飞,只听一声轻响,蛇齿已滚落到了一旁草地上。
可是追命的身体已被巨蛇紧紧缠住。
他要如何离开?
追命踢出一条腿!
他的始终长在身上,却又自由自如地不像长在身上。
那像是从远古长天击来的一件兵器。
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不可思议的速度,打在蛇头之上。
伏龙大蛇瞬间失去意识,昏倒在了地上。
追命轻轻松松站起身,后退几步,捡起草间的蛇齿,旋而侧过头,再次看向被自己打晕在地的毒蛇,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于它。
这地方也偶有百姓路过,这蛇太毒,攻击力太强,待它清醒以后,至少是不能留在这儿的。
同时,追命也在想:这次行动,太顺利了。
顺利到令追命有些诧异。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追命身体忽觉一阵头晕,身体不由晃了一晃。
突兀的头晕。
他浑身还有点无力。
像一片随时都可被风吹走的野草。
追命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试着运了一下内力。
——没有。
他的内力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命不是无情,他不会“流风所及”的轻功,一旦失去内力,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便绝对再施展不出来;至于他那冠绝天下的腿功,纵然招式再奇再妙,若不含内劲,恐怕也难伤人。
果然啊。追命笑了笑,心道: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的。
他依然是那副散漫洒脱的神情,潇洒疏朗的笑容,转过身,往前而行。
往山下而行。
他原路返回,一路走得悠然自得。
渐渐的,他听见道路两侧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埋伏。
他像是不知道,只继续走。
草丛里的人也没动。
好半晌,阳光越来越亮,追命快要走出这片树林,一枚飞镖朝着他疾射而来!
追命神情微凛,倏然停步,一偏头,一口酒喷出!
飞镖落地。
草丛里的人却在此时全站了出来。
大约四十多名佩刀带剑的汉子,表情严肃,一排排站着,而为首的两位则是追命认识的——凤高明与司马争。
追命抱着臂,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手下败将来了。怎么,今天还想跟我再打一场?”
凤高明道:“我的确有心与三爷再比试一次,可三爷如今内力全失,还能与我打吗?”
追命眨了一眨眼睛,似是很疑惑他的话,随即低首看了一眼地上的飞镖,笑道:“我没内力?你从哪儿看出来我没内力的?”
凤高明道:“三爷,你演技很好,差一点就把我骗过,只可惜,我们是同行,我破过的案子也不少,我能看得出端倪。你若是还没有中毒,刚才那一飞镖,你可以使轻功避过,也可以用腿将它踢落,没必要浪费你口中的酒,不是吗?”
追命沉默一阵。
他沉默时,也带着仿佛对万事皆无所谓的的微笑。
“你终于承认了。”追命笑道,“上回我大师兄中的毒,和这回我中的毒,是一桩案子,都有你的参与。”
凤高明道:“我从来没有想过给成大捕头下毒。”
追命颌首道:“我明白,上次是巧合。不过,你既然要对付我,那不就是与我大师兄为敌吗?”不待对方说话,他又即刻问道:“步良存也是你们的人?”
凤高明道:“是。”
追命道:“你们怎么会有‘鬼眠’的解药?”
凤高明道:“三爷不关心自己中的是什么毒吗?”
追命似乎确不关心,只是追问道:“你知道我和我大师兄找‘鬼眠’解药,是要救谁吗?”
凤高明摇了摇头,道:“不管救谁,能把你引过来就行了。”
追命疑道:“你真不知道?”
凤高明好奇了起来,问道:“救谁?”
追命目光直视着他,许久,方道:“顾怀丘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凤高明一震。
脸色也为之一变。
神情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良久,无言。
司马争见同伴这种反应,心知有异,想了一想,便接过了话,冷笑一声道:“崔三爷,你是决定束手就擒,还是让我们抓你?”
追命笑道:“看来今天我是逃不成了?”
司马争道:“你可以试着逃,看你的轻功还能不能使出来。”
追命歪了歪头,仿佛还真的思考了一下,旋即放松地倚在一株树边,笑道:“嗯,逃不了,我也不想试。既然今天我注定要死在这儿,那么能不能满足一下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我跟你们有仇?”
司马争道:“你可以暂时放心,现在你还死不了。”
追命挑眉道:“哦?”
司马争道:“我们得把你带回去,交由别人处置。”
追命道:“回去?”他双眼中的光闪动着,片刻之后恍然,又笑道:“回你之前说的那个‘机关圣地’去?”
司马争没想到追命的记忆力这般好,皱了皱眉,狠狠道:“你问这么多,难道你还痴心妄想收集证据,抓我们进大牢?”
追命始终在笑,此时的笑里多了两分轻蔑的冷意,道:“你没胆子回答我,说明你心里可不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反而很怕我能逃走,是不是?”
“我怕你?!”司马争曾经败在追命腿下,对追命的仇恨最深,此刻也最为恼怒,冷冷道,“你现在一点内力也没有,我为什么还要怕你?”
“好,你迟早都会死,既然你想做个明白鬼,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和我没仇,但你错就错在,你不该杀了班澜。”
追命眯起眼睛,道:“班澜?”
这个名字,追命当然记得,乃是妙手班家的一名弟子,也是他今年所办一桩案子的主谋元凶。
追命调查过此人身世,父母俱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人,且在数年前病逝,而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直系亲属或亲密友人,怎可能让这么多的武林人士,包括凤高明在内的高手,为他报仇?
追命肃容道:“你们是班澜的什么人?”
司马争道:“想知道就束手就擒,跟我们走。”
追命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好整以暇地道:“好啊,你真有本事,就来抓我。”
司马争冷哼了一声,握着一把刀,招招手,与他身边众人武士,一同大步往前。
他们一步步向着追命走近,眼睛盯着追命的双腿。
追命如今的的确确是没了内力,可他的腿法招式必然还是精妙的——众人皆防着、也随时准备应付追命的腿招。
司马争终于走到了追命的面前。
他还看着追命的双足。
追命笑道:“你干嘛这么怕我?”
最后一字才落,司马争还没出声,一支酒箭倏地从追命口中喷出!
不是漫天的酒雨。
而是一口酒,皆聚在了一起,细且长。
确如一支箭。
利箭!
以迅雷之势射中司马争身前穴道!
追命趁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已走廊抽出司马争手中长刀,刀光一亮,刀刃架上了司马争的脖子。
“不想他死,都退远点!”
众人惊了一惊,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的凤高明,只得停步。
凤高明也是一怔,欲要施救,已来不及。
司马争穴道受制,一身武功同样施展不出来,恶狠狠地道:“你暗算!”
司马争心中气极,也诧异之极。
——追命的口中居然还有酒!
明明之前他亲眼看见追命用一口酒喷落了一枚飞镖,他才放心大胆走到追命面前,只关注追命的一双腿。
——追命的口中怎么会还有酒!
追命笑道:“对,你说得没错,我暗算了你。可难道你们给我下毒,就不是暗算了?我都被快你们害死了,还要我跟你们讲公平公正?你们是当我傻啊?不妨告诉你,在我四师兄弟里,我是最不光明正大、最会偷袭暗算的一位,你遇着了我,算你倒霉!”
司马争一张脸气得通红,不再作声。
凤高明盯着追命,想了一想,道:“三爷好口才,也好手段!你直说吧,你现在想要怎么样?”
追命笑道:“我带着他走,你们不许跟着,等我安全了,我自然会放了他。”
凤高明道:“你是鼎鼎有名的四大名捕之一,你觉得他的命,有你重要?”
追命笑道:“那你可以现在就上前抓我,我死前拉一个垫背的,也值了。”
追命不想死。
尽管他不怕死。
可若能不死,还是尽量不死为好。
所以,他在赌。
赌他对眼前这位同行的了解。
——凤高明是重感情的。
凤高明默然许久。
天上的太阳越发毒辣。
凤高明望了一眼天,又看向追命,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放他?你刚才不是说,你是你们四师兄弟里最不光明正大的一位了吗?”
追命哈哈一笑,道:“我是一直比不上我的师兄弟们,不过我尽量不给他们丢脸。所以,就算为了对付你们这种人,我什么手段都会使,但我作出的承诺,我也一定会遵守。”
凤高明道:“我信。”
四大名捕的承诺,没有人不信。
凤高明又沉吟有顷,随即道:“好,你走吧,我们不跟你。”
——赌赢了!
追命面上看不出喜色,心底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再见。”
他的刀还架在司马争的脖子上,押着司马争,转身就走。
没有人拦他。
树林里的叶子随风摇曳,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
追命踏在长满青草的泥地上,越走越远。
良久之后,即使他回头,也看不见凤高明等人的身影。
然而,他蓦地听见了声音。
凤高明的声音。
从似是很遥远的地方,由内力传了过来。
“追命三爷,我突然发现这附近有家茶铺,想请你喝杯茶,再顺便问你一句:这茶铺老板的命,你要不要啊?”
追命霍地停步。
他没有回答。
他现在既无内力,就算回答了,对方也听不见。
他就站在原地,眉宇间露出沉重的沧桑,最终,也还是只微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
他毫不犹豫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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