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九天阁的门大开。
不见一人守着。
直到无情、追命与三剑一刀僮进了阁子一楼,大门刹时紧闭。
这座阁子仍如往日一般,布置得富丽堂皇,黄木的桌椅,名贵的摆设,毛绒绒的地毯,还有金瓶里的花散发出淡淡幽香。
一阵笛声忽而响起,在可容纳百人的空间里回荡。
悠扬的笛声。
极其悦耳,让人听了一会儿便不禁沉迷,只想听下去,继续听下去。
一直听下去。
即使听到后来,令人感觉身心都十分难受,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听这美妙的笛声。
追命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头,旋即一笑,拍拍手,道:“人说梦笛书生金展年的笛艺天下无双,崔某今日居然能够得以聆听,实感荣幸。”
笛声似顿了一顿。
但这一顿,也只有一瞬。
它继续回响在这座空阔的阁子里。
无情端坐在轮椅上,脸色发白,额前有晶莹如露水的汗珠,不盈一握的腰身比竹还直,他深呼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箫。
笛声这下是完全没有停顿。
还吹高了一个音。
笛声里像是传出了嘲笑之意。
众所周知,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不但双腿俱废,也是没有内力的。
没有内力的人吹奏的乐曲声,怎么能够用作武器?
直到清越的箫声响起。
笛声这才一顿。
吹笛人也才一震。
无情一旦手按竹箫,吹奏了起来,他的神情就恢复他的宁、静、冷、漠,以及气定神闲。
他吹出的箫声也确实不含内力,甚至一开始轻轻的压不过笛声,然而越到之后,箫声越亮,越渐刚烈。
它竟像一把飞刀。
寒意凛凛、杀气腾腾的一把飞刀。
能直接割裂人的心脏。
吹笛人心口一疼,瞬间明了:
——当艺术达到至臻至极境界,它就可以控制人的情绪,根本不需要内力的辅助。
其实,武功本也是一门艺术。
这世间,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
就像无情的明器。
吹笛人心中极为佩服,差点便想扔下笛子,拉着无情讨论一番乐理。片刻后,他倏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笛声一转,更添哀怨。
令百鸟也落泪的哀怨。
三剑一刀僮有些受不了了。
尽管无情的箫声穿云破石,也一直压制着金展年的笛声,可它偶尔的高音一旦传进了四僮的耳朵,就能令他们难受。
追命站在一旁,注意到了四个孩子的脸色。
他略一沉吟,仰头一口酒猛然灌下,不过须臾,带着酒意的潇洒诗句从他口中吟出: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抑扬顿挫,与无情的箫声相合,豪气干云。
萧与诗。
竟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吹笛人眉头一皱,一丝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全身力气尽消,不由地放下笛子。
三剑一刀僮只觉清风一吹,胸中浩浩快意。
他们歪过头,看着追命:原来三师叔念诗还能念得这么好听。
无情也收回了他的竹箫,神情一如既往的宁定,带点冷。
金展年擦了擦嘴角的血,叹一口气道:“四大名捕,果然名不虚传。”
追命接着喝酒,这回是慢悠悠的,随即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和我大师兄两个人对你一个人,是我们占了便宜。不过,这里还有小孩子在场呢,你的笛声太悲伤,他们听久了不好,我和我大师兄只能联手阻你再吹下去了。”
金展年喟然道:“就算三爷不出手,我也已是强弩之末。”他望着无情,好奇问道:“大捕头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无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无情只淡淡道:“阁下的惊梦曲,确实妙绝天下。但现在看来,你方才的笛声,与传闻中你的笛声,并不一样。你实际的为人,也与传闻中你的为人,并不相符。”
金展年问道:“不一样?不相符?”
无情道:“传闻中,梦笛书生的笛声孤清,然而刚刚我只听出了愁怨。传闻中,梦笛书生独来独往,为人桀骜,可是如今你为何要甘愿屈居他人手下做事?”
金展年沉默片晌,道:“我不是九天阁的人。我只是九天阁的顾客。”
无情思索微时,便立刻了然,道:“你想要向九天阁买一样东西,九天阁对你的要求是:对付我和我三师弟?”
金展年道:“不是对付。九天阁的人跟我说,只要我能阻止你们上楼,他们就可以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无情道:“你认为你能阻止得了?”
金展年道:“总要一试。我没想到……我败得这么快。”他再次忍不住问:“你刚才到底吹的是什么曲子。”
无情道:“有情风曲。”
无情在这时愿意回答金展年的回答。
只因他问了对方问题,对方已答。
他便愿意解答对方的疑问。
这是公平处事的方式。
无情为人讲究公平公正公道。
金展年默念了一遍:“有情风……”他笑道:“这曲名不错,曲子更妙,不过我以前从未听过,是大捕头自创?”
无情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声音依然是冷冷淡淡的仿若刀锋,但眉眼中藏着的一点隐约的暖意,宛如刀花动人心弦:
“是我和我三师弟所创。”
金展年“哦”了一声,惊讶地道:“三爷对音乐也有研究?”
追命原本一直在喝酒,始终没再作声,此刻闻言,才笑了一笑,道:“以前学过一点,不敢在阁下面前班门弄斧。你应该知道,崔某最厉害的——”他一只脚跨出一步,“是别的功夫。你还要拦我们吗?”
金展年道:“我拦不了,还有别人。”
他说完,退后一步。
只闻风声响动,四条人影从二楼翻身而下,站在了无情与追命面前,不发一言,即刻出手。
四个人,其中一人最为显眼。
因为他高大。
其他三人都比不了他的身形高大,可他的动作却居然十分灵巧,倏地一下飞到无情面前,整个人向无情撞去。
就像一座山向无情撞去。
而无情坐在那里,是那般瘦弱,似乎给撞一下,就能被撞飞。
他确实飞了。
飞得漂亮,身姿曼妙。
他是在那巨人还未撞到他之时,轻轻起飞,徐徐扬手,出刀。
一把飞刀。
打的却不是巨人。
刀刃的锋芒冷冽无匹,几乎是擦着巨人的脖子而过,继而突然打了个拐,转了个弯。
射向巨人背后的青衣人。
青衣人极矮,极瘦,若不看他的面容,单看他的个子,只当他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孩子。
然而他拿剑的姿势,已绝对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一流高手的眼光也向来是一流的,但他看到这把飞刀以一种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睥睨天下的气势向他射来时,他在心里还是不由赞了一声,叫出一个“好”字!
他更奇怪:他躲在这后面,无情是如何发现他的?
他来不及细思。
他要接下这传说中只有杀意没有感情的一记飞刀。
明器王的飞刀。
可是飞刀也不打他的身体。
只打他的剑。
刀剑相击,火光一亮,同时响起“铮”的一声。
竟相当好听。
银扇开合的声音更好听。
扇刃却锋利无比,向着无情身后刺去。
这时候,无情正在应对巨人与青衣人联手的第二轮攻击。
持扇人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潇洒的身影。
潇洒是他带给人的感觉。
谁也没看清追命何时到持扇人面前的。
追命这时还喝着酒,笑道:“你们怎么都不愿意找我?”
持扇人一袭长裙,明眸皓齿,分明是个漂亮姑娘,她的眼睛盯住了追命,道:“三爷受了伤?”
追命仿若朗星的双目轻轻一眨,也打量了对方微时,道:“哦,你们是因为我身上有伤,所以不愿意和我打?”
持扇人道:“你一定要和我们打,那我们就只有得罪了!”
一个“了”字才落,她将手中扇子一扇,一团火焰居然从她扇中涌出,径直向着追命而去!
若扇中射出是暗器,追命一口酒箭喷出,无论是什么暗器都只有落地的后果,然而面对来势凶猛的火焰,酒是根本没用的。
除非,避开。
追命可以以他的绝世轻功迅速避开。
偏偏追命不想避。
追命骤然扫出一腿,腿风宛如飓风,火焰竟刹时熄灭。
追命的腿,继续往前踢去。
一道亮光则在这时冲向追命的背部。
亮光是刀光。
刀的气劲,刀的威力,全部包含在这一记刀光里。
可是追命的腿却踢了过来。
明明追命的腿此时是往前踢的,但只一刹那儿的时间,他的腿竟能像一件兵器似的从完全不可能的角度踢到刀光。
刀者右手一麻,旋即紧紧握住刀柄,蓦地与持扇人并肩站在了一起。
刀者与持扇人还欲联手再次攻击。
忽听一声“咣当”。
一把剑落在了地上。
青衣人的剑。
巨人停步。
持扇人叹了口气,收扇。
刀者愣了一下,也收刀。
“我们输了。”
他们说完就走。
无情道:“慢着!”
五人缓缓地回过了身。
金展年道:“我就知道,我们一旦输了,我们走得就没那么容易。”
无情没有理他,湛湛目光在另外四人之间扫过,冷冷地道:“这样的扇功,这样的风姿,除了‘银扇娘子’沈晴菱之外,不可能作第二人想。”不待持扇人回答,又盯准了刀者,继续道:“阁下的刀法凝聚胆气,独具一格,想来是人称‘八胆一刀’的江浩溉?”
追命接着笑道:“还有这位兄台的轻功身法,又快又灵,堪称奇妙,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应是江湖上的‘小青鸟’余子俊。至于这位老兄,那就不用猜了,你的山山神功使得这般好,非‘大山压顶’鲜于英龙莫属。”
四人一震。
他们的震动,不是因为无情与追命能认出他们。
在江湖武林里,通过一个人的武功,认出一个人的身份,不是难事。
只不过,适才与无情对决的并非沈晴菱与江浩溉,与追命相斗的也不是余子俊与鲜于英龙。
——原来他们还能在打斗中关注另一方的战况?
沈晴菱冷哼一声,道:“知道了我们的名字,是要把我们关进大牢吗?”
无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接着用平板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问道:“你们来九天阁,是想要买什么东西?”
五人并不答。
各自沉思了一会儿。
余子俊狐疑道:“大捕头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追命靠着轮椅,又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大师兄不问这个,怎么知道应不应该帮你们,怎么帮你们?”
五人一怔,齐齐脱口道:“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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