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看着就像天之骄子,要他弯下腰去,可以,但要他跪到地上,却是永无可能。
林长萍曾用自己的方式挽留司徒绛,练剑,捉鱼,投其所好,他能够压下自尊去做这些拙劣的努力,尽管大多数时间被一种自耻的情绪笼罩,却仍一次次重复着。然而,长安却是不同的,司徒绛知道,那个人的正面回应,已经清楚地表明,他的傲气只能折损至此,更进一步,他便宁可选择放弃。
瞧瞧,多么自惜的天之骄子,他不愿去跟姬妾男侍们争抢匿仙楼的一席之地,他低不下他的头,去祈求金银和温情。他司徒绛,赢得了华山,赢得了抱负理想,但是他赢不了那个人的尊严,到最后,林长萍不也是更爱他自己?
司徒绛走的那天,星纹带领数十名暗卫与侍从,从小屋外面一路候至里间。几个手艺人在卧房里替司徒医仙更衣,金绳串着红缟珠子编进发中,一层层衣物繁复华丽,不需要医仙动口,就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小心地替他套上鞋靴。
林长萍就站在厅中,看着人群鱼贯而入,明明最熟悉这间屋子的是他自己,但是在这些锦衣华服之人的衬托下,他仿佛觉得自己才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星纹亲自打点药品,翻箱倒柜,每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那些稀世宝药提炼过程万分艰难,留下一颗都是叫人捡了天大便宜。她用楠木箱子一样样地把瓶罐归置好,走到灶台没见着药壶,只看到一张晒满鱼干的竹匾,星纹草草地抬手掀开,没发现什么,才喊人来把箱子运去马车。
林长萍看了眼洒在地上的鱼干,没有动。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恐怕匿仙楼里的猫狗,都不觉得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司徒医仙走得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眷恋。他忘记自己有没有看一眼林长萍了,也许有,但是直到被前呼后拥着扶上马车,他都没有想起来那个人当时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反正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司徒绛抛弃了林长萍,起码这么多人见证到的,正是如此。数十人诚惶诚恐地服侍他,恭迎这一代神医回京,而林长萍,从头至尾都是孤身一人,无人问津。医仙想,如果他从未说过让那人同去长安的话,那么现在的这一切就是一次最完美的狩猎,他征服过这头奇珍异兽,而且最后,是他将那人弃如敝屣。
马蹄声消失了许久许久,小竹林又再度恢复了静谧。林长萍坐到椅子上,想不到能够做什么,正巧上次剩余的竹条还未上漆,他用手指轻轻抚过,用毡布垫在掌心,小心地重新打磨起来。
时间流淌的速度,一下子进入了滞缓期。
很多人被动地活着,身后被各种各样的琐事追赶,所以察觉不到光阴消逝的过程。而林长萍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感受到这漫长的刑罚。不被人需要,也没有需要他去做的事情,可以做的似乎只有,坐在屋中打磨竹条,从天明直到日落。
不必要外出,竹匾上还有许多鱼干可以充饥,夜里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闭上眼睛,合衣就又可以过去一天。
很快地,新的药篓被编制了出来,编完了才发觉其实自己根本用不到。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放下了毡布之后,没什么焦点地看了一会儿。
曾经有过一段滋味堪称折磨的困境,在那毫无希望的低潮里,司徒绛一直在试图改造林长萍。他们之间一次次的冲突,无非是改造的结果不合心意,或者过程的不够妥协。司徒绛的走或留,林长萍很早的时候就想过,他当然知道长安对那个人意味着什么,一次次有意无意地提起,就算没有发现星纹,他也知道,司徒绛去意已决。
但是,并不是没有看到一线转机,司徒绛的拖延,和有时流露出的犹豫,让林长萍也学会了去争取,他去争取他想留下的,不想到结束的时候,又只剩下不甘和无能为力。
直到那个人向他分享长安。
司徒医仙野心勃勃,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得起,就像何文仁曾告诫的,浅池困不住潜龙,司徒绛每一天都在厌倦小竹林,但他永远不会厌倦匿仙楼。的确,那是个充满诱惑力的地方,甚至林长萍也觉得,也许可以彻底摆脱江湖恩仇,再无牵挂。但是他不能点头,因为一旦他踏上长安的土地,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被司徒绛完整地改造了,唯独这一点,林长萍不想去确认它。
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本该发生的原点,师父逝世,小屋只剩下逃亡至此的徒弟,中途来过的人和事,仿佛是一场疲累而长久的梦,无疾而终。
该面对的,无论怎么逃避,逃避多久,它都不曾发生改变。
一月后,林长萍也离开了小竹林。编好的药篓仍崭新着,被挂在屋子门口,直到此处再也没有人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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