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霏,连日来小竹林里雨声不断。泥草香气浮在半空,月牙湖上落满雨线,在一片凝绿的竹林环抱里,寂静的月牙湖宛若一池仙霖,缄默好似杯中水。
司徒绛在屋檐下收了伞,雨水一直渗进了裤腿里,靴底沿口沾了一圈新泥。他蹙眉骂了一声,将竹篓掀开,取出了几株新鲜草药,湿漉漉地推开门走进屋去。潮湿天气对伤口愈合不利,林长萍虽然可以起坐了,不过之前的药膏不容易干稠,得换一副新的外用伤药。司徒医仙采药回来,在药锅上铺上草叶,先用小火煎着去湿,然后擦了擦身上的雨水,走到里间去看看那块木头醒没醒。
除了雨声,屋子里很安静。
“怎么还在睡……喂,换药了。”
司徒绛打开帘子,端着盘子走进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
满室冰冷,林长萍的佩剑不见了,床边是换下来的绷带和血衣。司徒绛心头一凛,连忙快步上去掀开衣柜,最上一层果然被动过,原先放在这里的一套泰岳派道服,已经不见了踪影。
“混账!”
司徒绛怒不可遏,把手上端着的东西用力一砸,摔开帘子就追了出去。
密雨如织,小竹林里一片水雾,厚重的雨水打在竹叶上,被疾风吹得啪嗒响。雨越下越大,林长萍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背上的衣料被雨水浸湿,黏附着伤口撕扯出一阵阵火辣的疼痛。他抹了一把雨水,才踉跄着走了两步,就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向地上倒去。
满身泥泞,伞被风刮得老远,林长萍扶着竹干勉强站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冲刷在脸上,顺着脸颊汇聚到下颌,淅淅沥沥,头顶暗沉沉的天空,被参差的竹影交错遮蔽着,只泄露出灰蒙的光,一片褪色的蓝。
他闭了闭眼睛,迈开步子,想去捡泥地里的伞。
一记猛力忽然从身后一把抓住他,林长萍只觉得肩头一痛,掐在肩臂上的手指几乎都要嵌进皮肉里去。他回过头,只见来人浑身浸湿,脸上凶相毕露,头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一双眼睛像是死物一样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自己。
“想去哪。”司徒绛语调克制地问了一句,林长萍张了张嘴,只见空了几拍,那人忽然失控般地大声吼道,“说啊!你能去哪!”
司徒绛恨得咬牙切齿,林长萍被他粗暴地推了一把,还没站稳又被他抓回手里。
“想滚回泰岳是么?好啊,你去啊,爬着去啊!没有本医,你这条命早就没了,说不定死了还得被人踩上几脚,直接从岳山顶上扔下去!蠢成这幅德行,谁都救不了你!”
那人劈头盖脸一顿骂,让林长萍忍不住伸手推开他:“不告而别是在下之过,但是如果告诉了先生,你会让我走么?”
他当然不会,他是傻了才会让这木头去送死。司徒绛扣过他的手腕,对着他这满身泥水的狼狈样子就一肚子窝火:“你既然清楚,那还偏偏去做?!你吃定我是不是,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我告诉你,本医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把我惹急了,还不如亲手毁掉来得高兴!”
“我不懂先生为何如此动怒,”雨声中,林长萍的语气也不好,“你既然恢复了功力,那么誓约就自动解除了,林长萍没有继续守护先生的必要。你根本不了解我想坚持的道义,也不明白我想要澄清事实的意愿,你阻拦我,只是全凭自己心意为之,但回去泰岳一事,却对在下很重要。”
他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让司徒绛气得呼吸都不畅:“你是瞎了还是聋了,山顶上,你那卢岱师兄亲口给你定的罪。杀害盟主,毒杀王观柏,你以为你回去了,会有人听你说么?做梦吧!头一个把你打入牢中的,就是那卢掌门了!”
林长萍用力挣开他:“卢长老要治罪,也得问过其他长老的意思,我在泰岳生活了二十多年,从记事起就受到那些长辈的关怀。法理无情,但人心有情,我只请求在长老们见证下,再次当面与刘姑娘对峙。刘姑娘那日或许有所苦衷,在众人面前无法说破,我不相信,在私下恳谈之后,明明无罪,还会被昧着良心继续颠倒黑白!”
“人心有情?想要害人的理由还不容易,权势,利欲,你挡了人家的路,哪一样都足够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世上有谁不是趋炎附势,你以为你还像以前一样是门派的首座弟子,一帮人赶着拉拢你?卢岱得势,那些长老巴结他还来不及,你自投罗网,他们乐得替新掌门除去大患,领赏邀功!”
林长萍忍了好一会儿:“那是因为你从来阴暗看人,所有人都觉得歹恶。你看不见好意,也不愿为善待人,所以才把世人都想得那般不堪入目,处处提防!”
他这番话说出口,让司徒绛觉得仿佛被人猝不及防地捅了一刀,心头之痛,几乎都快淹没本应该有的愤怒。不愿为善待人……他是待他太好了,才让他有命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来。林长萍对谁都有心,可偏偏眼里就是没有他,无论是背他下岳山,还是连日来的治伤守夜,那人都瞧不到心里去。他只晓得缩在伤痛的壳子里,一味麻醉自己泰岳仍是他的庇护归处,存些洗刷冤屈的可笑幻想。
幻想终究要被现实杀死,与其拿命去换得代价,还不如撕碎了丢在眼前,亲眼看一眼里面的黑泥,是有多么肮脏。
“你说我将人看的不堪入目……”司徒绛靠近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没错,本医眼里,谁都不是好东西。林大侠,你想不想知道,尊师父是怎么死的?”
林长萍听他语调怪异,不禁皱起眉:“我不想听你挑拨,师父的死,是因为冰魄蜘蛛之毒。”
“哈,小小蛛毒,早不发晚不发,怎正巧在你归山之日毒发了?是谁暗示你来长安找的本医,又是谁当场将本医定为凶手?王观柏之死,获利的只有两人,这两人,皆有资格成为下任泰岳掌门。你说,为了这二人的权力之争,本医巴巴地从长安赶来当替死鬼,是不是蠢极了?”
“你的意思,是卢长老……”
“除了他,便是你,林大侠想选一选么。”
换做以前,林长萍只会认为司徒绛存心离间,绝不会相信这些空口白话。但是那日在岳山,卢岱一路追来,出掌之下显然要置他于死地,更不愿放过与泰岳毫无瓜葛的司徒绛,坚持把勾结毒杀王观柏的罪名坐实下来。这一切,让林长萍自己都动摇了信念,以前的卢岱从来处事公正,心胸宽大,年纪轻轻升任长老,却也让人不得不服,但在那天,林长萍心里隐隐有了意识,卢岱亦有私心,他宁可错杀,也不会选择相信自己。
“……如果此事是真,我不能看着师父的心血落进凶手手中。”林长萍攥紧了剑柄,“我要回去岳山,通知长老们阻止卢岱接管泰岳!”
“哪个长老会来听武林公敌的话?”司徒绛侧身拦住他,“你的胜算不是微乎其微,而是根本没有。”
“师父与道法长老关系亲厚,起码道法长老一定会……”半句话阻隔在咽喉里,他忽然想起了守灵之时,道法长老亲自前来游说他放弃掌门之位。在卢岱都还未露出心机之前,整个门派却已经悄然易主,再公正的人,都已经为了稳固地位铺好了后路,没有人例外。
“不说下去了?你其实也知道,首座弟子的头衔,和身上所有的荣耀,都不过是因为泰岳掌门王观柏。你师父想要在门派里培植自己的势力,首先就得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继任者,而那个人,却不一定只能是你。”
林长萍后退了一步:“……这是何意?”
司徒绛笑了一笑:“再锋利的兵器,一旦产生了威胁,就该换上一把。王观柏之所以选你,只是因为你林长萍刚巧是把利剑,并且不会反伤剑主。然而一旦在他眼里,你也如卢岱一般,有了王观柏不能掌控的野心,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利剑折断,另觅顺手的新刀。”
“大胆!你怎么敢……这般解读师父的舐犊恩情!”林长萍浑身发寒,胸腔里恐惧什么似的一阵阵紧缩着。这个人诋毁掌门,罪无可恕,一味信口揣测,对死者大不敬……但是他却不敢把这些质问的句子说出口,林长萍摇晃着扶过了身边的竹干,害怕似的向后趔趄了两步,被司徒绛眼疾手快地扣回来抓在手里。
“别想逃。”司徒绛望着他被雨水浸泡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林长萍,你别想逃。”
“……我不想听……”他像被什么厉鬼抓住了一般,颤抖着嘴唇,艰难地恳求道,“师父要入土为安了,请先生……不要污蔑逝者……”
沙沙的雨幕里,林长萍存着的惟一一丝念想,就攥在司徒绛的手心,只要他现在捏碎它,那个人就可以毁了,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地待在笼子里。司徒绛静默了片刻,把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林长萍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拼尽全力地一掌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坡下跑。
山泥松滑,一阵突兀的坍塌水声,司徒绛脸色惨白地冲下去,只见坡底下一大滩肮脏的泥水,积在深陷的一个水洼里,雨水不断在水面上砸出细小的坑洞来。林长萍蜷缩着倒在其中,半个身子被泥水淹没,他一身泰岳道服,已经看不出原先凛然洁净的颜色,沾满了黄黑色的泥,暗红色的血。他一动不动,像是累得再也使不上反抗的力气,风雨呜鸣,远处一把折断了伞骨的油纸伞,被风刮着,慢慢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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