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傅霜行正独自在院子里练剑，翠娘远远地走来叫他：“小公子，秦家那两位舅舅来了。”
傅霜行一顿，脸上的表情就很复杂，他给忘了，秦观雪辈分还比他高一点。他喊人家姐姐小婶婶，也算半个姐姐，所以是该喊人小舅舅的。
“好烦。”傅霜行嘟囔着，翠娘逗他：“怎么不高兴啊？”
“没什么。”傅霜行收了剑，一脸即将奔赴刑场的大义凛然的样子，翠娘看他紧张到走路都同手同脚，笑个不停。
傅霜行红着脸又改了回来，走路带风地进了大堂。
长辈们都在，看他也都是满脸慈爱，傅霜行却怎么都听不进去，目光完全落在秦观雪身上。对方约莫八岁的样子，穿了件紫色的白梅绣花圆领袍，扎着马尾，剑眉星目，安静地坐着。
“霜儿，去和小舅舅打个招呼。”李独伊催促着，傅霜行手心都是汗，磕磕巴巴地唤着：“小舅舅好，我叫傅霜行，你叫我霜儿就好。”
“你好，我叫秦观雪，你叫我小雪就可以。”对方说话的语气简直和长大后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他更懂礼貌些，主动和傅霜行握了手。
“嗯。”傅霜行简单地晃了两下，就松了手，心想，看来不止我一个手心冒汗，这人也挺紧张的。
傅霜行盯着秦观雪看了好一会儿，对方一点都没胆怯的样子，神情淡淡的，不喜不悲，但那双眼尾下垂的小奶狗似的眼睛，怎么看都觉得这人特别乖。
傅霜行一想到他将来会给自己一刀，脖子那边就隐隐作痛。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多想，李独伊又将他领到了秦佑面前。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傅霜行从来没见过穿红衣也能穿出这么出尘绝世感觉的人，像是高山之上的四月桃花，初见时觉得欣喜，多看两眼，又觉无比烂漫。
“舅舅好。”他有些胆怯地叫着人，秦佑莞尔：“以后你就得改口叫我师父了。”
傅霜行有点别扭，他觉得师父这两个字不是随便叫的，尤其是他认死理，想着岳星明还活着，现在这么称呼秦佑，不太好。
但是几个长辈都很高兴，傅霜行不好拂他们面子，就乖乖说道：“师父有礼。”
他说完就垂下眼帘，秦佑笑着，给了他一块月牙白的玉石，用一根红绳系着：“收好，以后大有用处。”
“多谢师父。”傅霜行恭敬接过，心情很微妙。
如此，他就在二舅公的安排下，正式入学了。
只是傅霜行没想到，他的求学之路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被祖母叫了起来，催促着洗漱完毕，就被塞了一个包裹，领到了大堂。睡眼朦胧的傅霜行很不解，他一看秦观雪也在那边，也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李有信坐在主位，李独伊坐在左边第一个，李冶夫妇和秦佑坐在右边，那阵仗摆出来，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傅霜行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勉强算是精神了点。
李有信开口道：“霜儿，小雪，今天是你们入学第一天，按照祖训，所有入学的孩子都要独自前往学堂，去守门人那里拿到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这样才算赢得了入学资格。”
傅霜行一个激灵，这是要给他们考验？他看向祖母，李独伊微微点着头：“今日午时之前，你们一定要到达泉州海上的霁夜岛，否则算是失信，就只能再等到明年春天再去了。”
“不难，你们年纪不大，就是单独坐条船什么的。”李冶怕他们胆怯，又补充了一句，秦姝也是担心弟弟，全场只有秦佑最淡定，面上带笑，也不说话。
傅霜行点点头：“好。”
秦观雪也是嗯了一声，算应下了。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李有信吩咐着，傅霜行问道：“二舅公，有地图吗？”
“霁夜岛是泉州名岛，你随便问个人就能知道，往来船只也多，就是得付钱。”
李有信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傅霜行大概知道，他们应该是要去赚路费。
“包裹里装了些书本和干粮，记着，如果过了午时，你们不能上岛，就可以直接回来了。”
傅霜行和秦观雪听完李有信的嘱咐，就提着个灯笼，结伴出门了。
外头天还很黑，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秦观雪走得很慢，一点都不着急，傅霜行稍不留神就走到前面去了，又只好折回来，和人并肩。
“我们要快一点，还不知道坐船上岛要多久呢。”傅霜行心里着急，催促着，秦观雪却还是慢吞吞的：“现在才过四更天，路上没有人，我们又没有盘缠，就算去了渡口，也上不了船。”
“混在人堆里？”傅霜行想着，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能出海的船都是大船，人多，我们混进去应该不成问题。”
秦观雪余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是君子所为。”
傅霜行无言以对。
他这是被一个小屁孩看不起了？虽然他看着也小，但好歹算是活了二十几年了……
秦观雪又说道：“我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吃个早饭吧。”
傅霜行撇撇嘴，不满地嘟囔着：“好好好，小少爷。”
秦观雪侧过头，说话还是温吞得不行：“不要叫我小少爷，如果你不想叫我小雪，那就叫我小舅舅。”
傅霜行硬生生被噎了一下，吐吐舌头，沉默了。
俩人随便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了下来，慢慢啃起了干粮。
傅霜行盘点了下包裹里的东西，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秦佑送的那枚白玉了。
“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去找个典当行。”他掂量着那枚白玉，寻思着应该能卖不少钱，秦观雪忽然严肃起来：“这个你不能卖。”
“不卖哪来的盘缠啊？我们身无分文，难不成腆着脸去向人讨吗？”傅霜行有点生气，眼下简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又不能指望这么点大的小孩子能干什么。秦观雪咬着嘴唇，脸上还粘了一点烧饼屑，看上去特别稚气：“你要是卖了这个，我哥哥就不会收你做徒弟了。”
“不收就不收呗，难道学堂里没其他先生了吗？”傅霜行不以为意，他本来也没打算做秦佑的徒弟，未来还有个更厉害的人等着他呢。
秦观雪听了，神情就垮了下来，傅霜行便哄道：“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你带上岛的。”
秦观雪将手里吃剩的半块烧饼重新包好，放进包裹里。他擦擦嘴，从脖子上拽下自己的玉石，递了过去：“你的留着，把我的这枚卖了吧。”
“啊？”傅霜行愣愣的，“你的这块更值钱？”
“你要是真得想习武，就一定要做我哥哥的徒弟，不然，不会有出息的。”
傅霜行见他一脸认真，心里不太高兴：“天下这么大，就你哥哥优秀？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能不能出息，又不是你哥哥说了算的。”
秦观雪听了，顿时收回手，非常大声地嚷嚷着：“我哥哥就是全天下最厉害！”
傅霜行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只好认怂：“好好好，他最厉害，我不做他徒弟，我就只能是没出息的小乌龟。”
真得是个小孩子！
傅霜行揉揉耳朵，气坏了，秦观雪嚷得满脸通红，可能是意识到自己错了，就坐下来，嘀咕着：“对不起。”
“没事。”傅霜行心想再怎么样都不能和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怄气，这不值得，他就站起来，拍拍裤腿，“走吧，天都要亮了。”
“嗯。”秦观雪也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秦佑偷偷在暗处观察着两个孩子，心里也大概有了点数。
此时街上三三两两支起了早点摊，傅霜行问了两个伯伯，就摸到了一家典当行。站在门口一直耐心等到开门，才走进去。
那个伙计一见是两个小孩子，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这里不卖玩具，出去出去。”
“我是来卖东西的。”傅霜行将那白玉递了过去，“”您瞧瞧，这个值多少钱？”
那伙计端详了两眼，道：“一钱银子，不能再多了。”
“你骗人！这东西可贵了！”秦观雪又争辩了起来，傅霜行却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那从渡口去霁夜岛要多少钱？”
“二十文钱。”
傅霜行觉得没差，便点头同意了：“好，我卖。”
“不行！”秦观雪又在嚷嚷了，傅霜行瞪了他一眼：“闭嘴！你这样胡闹，我们午时就不能上岛了。”
“可是这个东西很贵重的。”秦观雪觉得很委屈，傅霜行不客气地指责他说：“是因为这个是你哥哥送的，你才觉得贵重，但眼下我们最亟需解决的问题是要上岛，我觉得这笔买卖不亏！”
傅霜行一激动，也不管这个小孩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了，执意要把那白玉卖掉，秦观雪咬着牙，巴巴地开始掉眼泪。
“那小爷您想好了，我这就结算去了？”那伙计也是个圆滑的人，傅霜行刚要点头，秦佑就从外头走了进来：“等等。”
秦观雪见他哥哥来，就怎么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秦佑笑笑，哄道：“小雪，平时哥哥都是怎么教你的？”
“遇事不能慌张，要冷静。”秦观雪擦擦眼泪，硬是憋住了哭声。
傅霜行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故意要卖了人家送的白玉，这不是生活所迫吗？
秦佑笑着，和那伙计聊了几句，便将那白玉要了回来，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码头。
“你们和我一起上岛吧。”他始终温和地笑着，傅霜行不解：“不是说，要我们两个独自去吗？”
“是啊，但我也要去岛上，给你们上课。”秦佑望着他，道，“霜儿，你很懂变通，今天算是做了个很好的决定。”
傅霜行没法解释。
秦佑又和自己弟弟说道：“小雪，哥哥虽然教过你，君子承人一诺，一诺当值千金，但不能钻牛角尖。”
秦观雪撇撇嘴，轻轻点了个头。
秦佑便一手牵着一个，领他们上了船。
“等到了岛上，我会安排适合你们的老师教你们的。”
秦佑这一句，才算点醒了梦中人。
傅霜行问道：“那让我们独自登岛，是不是就是想看看我们秉性如何？”
“算是一部分。”秦佑抿抿嘴，“你们两个我都不会教，但是所有孩子的铸剑之术，都归我管。”
傅霜行听了，愈发觉得那个学堂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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