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泉州这个繁华富庶之地。
宝马香车，暗香盈袖，高楼鳞栉，人头攒动。
“醉生梦死温柔乡。”傅霜行趴在马车窗户上，望着外头的一切，心里便冒出这么一句话，他不曾来过泉州，也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会学到什么东西。
“变化大了些。”李独伊和翠娘说着话，马夫轻轻扬了下鞭子，马车便朝右拐弯了。
“路倒还好认。”
两个老人家相视一笑，似乎是宽慰许多。
马夫平稳地驾着车，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小姐，我们到了。”那个老仆亦是当年李独伊从家中带出来的，此时掀开帘子，神情有点欣喜。李独伊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确信没有哪里不妥，便下了车，翠娘将傅霜行抱下来，站到她身后。
看门的两个小厮不认得这俩人，但礼数也周全，没有摆出嚣张跋扈的样子。李独伊微微颔首，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李独伊前来寻人。”
年纪稍大的那个问道：“请问婆婆来寻谁呢？我家仆役众多，你告诉我名字，我好帮您找。”
李独伊笑了，没有立刻表明身份：“请问刘潼刘管家可还在？”
“他在的，婆婆，您稍等。”对方见她虽然衣着简单，但气质出众，不似哪个乱攀关系的穷亲戚，就应了下来，让那个年纪稍小的去找刘总管。
李独伊望着自家阔绰的门面，忽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紧张之感。
傅霜行也不说话，掌心也在冒汗。
好在没一会儿，一个体面的老爷子慌忙跑来，一见他们，突然就哽咽了：“四小姐！您回来了！”
“小潼。”李独伊轻松笑了，那刘潼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招呼着带来的小厮们：“都来帮忙，去一个到赵老板家将老爷请回来，就说四小姐回来了！”
“是。”那些人不敢怠慢，尤其是听到这位老太太就是许久不曾回来的四小姐时，更是殷勤。
“潼哥。”翠娘也唤了一声，刘潼就簌簌地流下泪来：“翠宁。”
他迅速抹去泪水，转而看向傅霜行，对方机灵，乖巧地唤了一声：“爷爷好，我叫傅霜行。”
“霜儿好。”刘潼擦了擦手，轻松摸摸他的头，便又恢复了以往谨慎的样子，“四小姐，老爷去赵老板家谈事情了，小少爷和小夫人回了今襄，就夫人在家，但是她这些年精神很差，受不得刺激，我怕她知道你回来，又哭好久，劝不住。”
“那等二哥回来，我再去看嫂嫂吧。”李独伊微微叹息，刘潼：“四小姐您回来就好，夫人就有伴儿了，兴许那担心受怕的毛病还会好些。”
“但愿如此。”李独伊眸色深沉，傅霜行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她便笑了：“霜儿，你以后见了二舅婆，嘴要甜一点，她可是最喜欢小孩子的。”
“嗯，好。”傅霜行点点头。
刘潼便将他们带到大堂，端茶倒水，亲自忙里忙外，翠娘笑笑：“潼哥，你歇歇吧，和我们聊会儿。”
“就好就好。”刘潼摆好果盘和点心，捏了一块塞给傅霜行，“霜儿尝尝，这榛子酥香着呢。”
“谢谢爷爷。”傅霜行接了过来，一脸乖巧，刘潼看着就欢喜：“我家大少爷小时候也这么乖，现在野了，前年去了如镜，到今年过年才回来。”
“飞儿吗？”李独伊问着，“我嫁人的时候，他才三岁，都没凳子高。”
“现在脾气野，小少爷都成亲了，他还光着，老爷说他又不听，自个儿跑如镜去了，说是要趁着年轻，多游历游历。”刘潼和她聊起家里人，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倒是小少爷最像老爷，不管长相还是性格，都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傅霜行竖着耳朵听了很久，隐约建立起了模糊的印象。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说得大概就是他二舅公这样的人。那个素未谋面的长辈，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生了两男两女，除了豪放不羁的长子，其他都已婚配。两个女儿一个嫁去了菩岭，一个去了滨海，都不在身边。现在家里只有小儿子李冶和小儿媳在家，夫妻两个成亲不过半年，还没有孩子。
刘潼说着，又看了看傅霜行，笑笑：“霜儿和傅大侠真像，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我此次回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李独伊刚说完，刘潼便心下了然，安慰道：“四小姐放心，五爷几年前中了风，安分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跟着三爷后头作威作福了。三爷他和三夫人三天两头地闹，也不怎么出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很多：“都是年轻时做的孽，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罢了。眼下您回来了，老爷心里一定高兴。”
李独伊想到她二哥，莫名有些难过：“苦了二哥了。”
“哪里的话，老爷最是疼你，你过得好，他心里也好受，也算对得起大老爷了。”刘潼宽慰着，李独伊只是抿抿嘴，淡淡地点了个头。
傅霜行猜测，那个大老爷是不是祖母的大哥，他们谈话中，好像从没提起过祖母的父亲母亲，想想，祖母的家世也是错综复杂的。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小妹！小妹！”
李独伊听了，赶紧起身迎了出去，翠娘也带着傅霜行往外走。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的老人撩着衣裳下摆，小跑着过来，李独伊赶忙扶住他：“二哥你慢点，小心摔了！”
“小妹。”李有信拉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李独伊亦是如此，红着眼，低低地唤了两声二哥，也不说话了。
翠娘和刘潼都在偷偷抹眼泪，傅霜行看了眼那位二舅公，心头一惊，这人，他见过。
那是上一世，祖母去世后一个月，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东山。这个时候，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下来一个年迈的老爷子，拄着拐杖，模样苍老。
傅霜行还有点奇怪，便问他要来找谁，那人却只是轻声笑笑，道：“我路过此地，想来讨口水喝。”
“好，您等我一下。”傅霜行见他衣着干净，还有个老仆人陪着，不像个孤寡老人，要喝水镇上就有茶馆，也不至于上门来。但他没有多问，回去给人提了一壶热茶来，那个老爷子万分感激地接过，慢慢喝了几口，就坐在了他家门槛上。
傅霜行就更是奇怪了：“老人家，你要是想歇歇，可以随我进屋。”
“不了，我就在这儿坐坐。”那人摆摆手，将拐杖放在一旁，神情肃穆。没一会儿，便背对着傅霜行偷偷抹了抹眼泪。
“老人家，你怎么了？”
“想我妹妹。”那人看了他一眼，笑问，“小哥儿想不想听听？”
傅霜行念在老人都喜欢怀旧，便勉强点了点头。
“我还是她刚到这个小镇上的时候，来过一次。那天我骑了很久很久的马，赶到她家，吃了顿我小外甥的满月酒。当天我就走了，家里还有孩子和我妻子。我妹妹那会儿就站在门槛上，望着我，和我说啊，二哥，路途遥远，下次就不要来了。”
“我后来就再也没来。我妹夫去世了没来，我小外甥走了也没来，现在我妹妹离开了，我却不能再骑着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那个人一直唠叨了很久，傅霜行那时候不懂，只是沉默地听着。那个老人最后也还了他的茶壶，问道：“小哥儿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傅霜行忘了自己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记得最后那人落寞地走了，还说什么，今后都不会来了，你要好好的。
眼下，他才明白，那个老人究竟是谁。
李有信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走，我们进屋去。”
“好。”李独伊转过身，拉过孙儿，“霜儿，叫二舅公。”
“二舅公。”傅霜行非常乖巧地唤着，他注视着面前这位老人，尽管已是花甲之年，但依然精神抖擞，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李有信连连应着，牵起他的手：“霜儿乖。”
说完，老人便嘱咐刘潼：“去让人请冶儿回来，就说要尽快。”
“是。”老管家心里也高兴，当即就去准备了，李有信便带着几人又回了屋子。
傅霜行听他们谈话，又得知了一些事情。祖母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排行第四，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舅公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但傅霜行听得出来，他很得祖母和二舅公喜欢，稳重随和，是个相当可亲的哥哥。至于三舅公和五舅公，俩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过，傅霜行猜测，祖母嫁人后，就不再与婆家有联系的原因，可能就与这两位舅公有关系。
李独伊只是和李有信简单聊了会儿家常，定下给大哥扫墓的日子之类的琐事，就提到了此行最终的目的。
李有信注视着年幼的傅霜行，问道：“霜儿下定决心习武了，是吗？”
“对。”傅霜行双手放在膝盖上，后背挺直，“我已经决定好了，绝不会退缩的。”
“好，那两个月后，我就安排你入学。”李有信笑着，眉眼慈祥，“这两个月，你就在家里陪陪你祖母和二舅婆，好吗？”
“说起来，我们还没去见嫂嫂。小潼说她病又重了些，不知道怎么样了。”李独伊很是担心，李有信敛了笑容，面色很不好：“心病难解，我也没有办法，你多陪陪她，你们女儿家聊聊，说不定会好一点。”
“好。”李独伊站起来，招呼着傅霜行过来，“那我们现在去看看？”
“我带你们。”李有信走在前头，领着几人过去了。
傅霜行个子矮，只能由祖母牵着。二舅公家真得有着钟鸣鼎食的大家之风，目之所及，一砖一瓦都透着精致优雅。
“祖母，你小时候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傅霜行问道，李独伊轻声道：“是啊。”
她指了指假山后头露出一个角的小楼：“那会儿，祖母就住那边。”
傅霜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没见着个大概，但比划两下，那小楼应该有两三层那么高，他就有点呆了。
自己的祖母是个大家小姐，而他却怎么都像个糊里糊涂的傻小子。
傅霜行又一次思考起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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