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升死的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唐糖的生辰。
她嫁入陈家已经十三年,但陈家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生辰,唯一记得她的生辰的,是赵倩。
赵倩将她从陈家拉了出来,目的很明确的,一路快步走到了淑女坊——念慈县唯一一间胭脂香粉铺子。
赵倩要了间包间,让小二送上近来的新品样品供她们慢慢挑选。
满满五六个托盘的胭脂水粉,五颜六色晃花了唐糖的眼。
“你想买脂粉?”唐糖问赵倩。
“不是我,是你。”赵倩埋头挑着脂粉,道:“今天不是你生辰吗?挑些香粉胭脂送你当礼物。你好歹也是念慈县的一朵花,多久没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
这胭脂得要多少钱?
唐糖刚想推辞,赵倩何等了解唐糖,头也不抬地问了句:“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姐妹?”
“倩倩?”
“上月我生辰你送了我一整套糖画娃娃,今天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那糖画不值钱的。”唐糖有些羞愧,那些糖画是她亲手做的,不值几个铜板,淑女坊随便一盒胭脂都能买十套糖画。
“礼轻情意重。那套糖画是你照着我们一家画的,看那一眉一眼栩栩如生的,像活人站在面前般,这得花多少功夫?在我看来,这一套糖画比什么胭脂都贵重!你想啊,你送我的糖画是你好几个日夜的心血,而我要送你的胭脂香粉不过是一点银子,这银子还不是我挣的。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一点都不心疼。说起来,还是我占你便宜了呢!”
唐糖嗔了赵倩一眼,“就你会说话。”
“好啦好啦,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赵倩抱着唐糖的胳膊,将她拖到桌边上挑选着合适的胭脂。
“我都三十了,还打扮什么?羞人!”
“什么三十,才二十九呢!县子东的香寡妇比你还大五岁,照样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得县子上的汉子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我又不想勾引男人。”
“是是是,你只想勾引你丈夫。”
唐糖眉头一皱,“怎忽然又提他?”
“你们是夫妻,难道真的一辈子要像仇人一样生活下去吗?”包间里只有她们两个,赵倩也就敞开了跟唐糖掏心窝子的话。“在外人面前你给他几分面子,别动不动就吼他,越是窝囊的男人把面子看得越重!”
唐糖怒道:“他想要面子自己挣去!小白脸有什么面子!”
“你怎么又生气了?糖糖,我知道陈书生是个扶不起的,但你已是陈家妇,要在陈家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与陈升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听听外面的传言,大家都说你是个彪悍的,在陈家作威作福,打压得婆婆丈夫抬不起头来。我晓得你不在乎流言蜚语,但小才呢?你也不在乎吗?陈书生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孩子跟他感情深,你整日母老虎似的吼陈书生,孩子看见了心里怎么想?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得给他几分好脸色。听我的,收收脾气,软和点。”
提到孩子,唐糖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委顿了下去。
孩子,是她唯一的软肋。
赵倩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劝唐糖回心转意,跟陈升重修旧好。唐家已经没了,陈家就是唐糖唯一的家了,她得融入陈家才行!
唐糖心有所动,但是拉不下脸面来,这八年来她对陈升一直是凶巴巴的,忽然要她软声和气地讨好陈升,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也别不好意思,夫妻间不就那档子事吗?你放下身段主动点,棉被一翻,什么矛盾都缓和了。趁你还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个孩子。”
“我有小才一个就够了。”
赵倩眉间浮上犹豫之色,斟酌词语,片刻后说道:“多子多福,都说打虎亲兄弟,以后小才也好有个兄弟帮衬!”
“我……我考虑一下。”
“这次生的你可一定要养在身边,莫要再交给你丈夫和婆母了!”免得再养出一个不认亲母的!
唐糖没听出赵倩的言外之意,只随口嗯嗯两声,赵倩叹了口气,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转了话头给唐糖挑起了胭脂。
唐糖推辞不过,便拿了一盒半个巴掌大的香粉——这是所有脂粉盒子中最小的一个,她想,这应该是最便宜的吧?却没想到,这是最贵的!
“什么?!五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她卖八年的糖画也不过才攒下十两银子!
淑女坊小二翻了个白眼,“买不起就别买。”
唐糖差点没跟小二吵起来,赵倩连忙拦住她,对小二说道:“就要这盒,你包起来吧。”
有钱赚小二立马换了笑脸:“好嘞!”手脚麻利地拿出彩纸包了起来,边包还边赞赵倩的好眼光,道:“客官你真是好眼光,这香粉名叫百花香,采集了上百种花香炼制而出,一百斤花瓣才炼出这么小小一盒香粉!扑一点点在身上,花香可以萦绕十天不散!可是一等一的绝品!我们店里也才进了两盒!”
“两盒?还有一盒呢?”赵倩问道。
“一个书生买给他娘子了。书生俊,媳妇俏,真是一对璧人呢!”
“真可惜。我还想跟你用同一款香粉呢。”
*
跟赵倩分别之后,唐糖回了家,陈升和陈才都不在家中,听婆母陈老太太说,陈才跟小伙伴出门玩耍,陈升出街卖字画。唐糖一听,心中欢喜,丈夫总算是有长进了!
去了厨房烧了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新年才穿的半新衣服,拿缺了齿的梳子沾了井水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有些花的铜镜照了照,铜镜中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镜子要让人磨磨了,都花了。”想到磨镜子要花钱,唐糖一阵心疼。
拿起桌上绘着繁花的香粉盒子,打开嗅了嗅,浓郁的百花香气沁人心脾,刚伸出手指想挑一点,唐糖又停下了——她舍不得,五两银子呢!她卖多少糖画才能赚到?
等丈夫回来再扑上吧。
唐糖将香粉盒子放到空荡荡的妆匣中,不知想到什么,蜡黄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
在家中等了一会儿,唐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急忙迎上前打开门,丈夫陈升就站在门外。
见到唐糖,陈升脸上一慌,“你、你没去卖糖画?”
“今天累了,早点回来休息。你呢?娘说你去街上卖字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生意不好吗?”
“我……我……”陈升支支吾吾道:“生意……生意很好,有个买主要山水图,我想起家中有一幅,回来拿画。”
“你走了那画档子怎么办?集市上的商贩都狡猾得很,你人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抢你的位子!”
“我托人看着……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走了。”
陈升扭头就要走,唐糖连忙喊道:“你画还没拿呢!”
“哦哦,急糊涂了!”陈升脚步略显慌乱地走入房中,翻出一个卷轴,低着头匆匆从唐糖身边擦过。
唐糖鼻尖微动,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陈升,你身上什么味道,好香。”
“回来经过野花丛沾上的吧。不说了,买主该等急了。”
唐糖目送着陈升离开,越想越不对劲,回到房中拿出香粉盒子打开一闻——跟陈升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香粉名叫百花香,采集了上百种花香炼制而出,一百斤花瓣才炼出这么小小一盒香粉!扑一点点在身上,花香可以萦绕十天不散!可是一等一的绝品!我们店里也才进了两盒!”
“一个书生买给他娘子了。书生俊,媳妇俏,真是一对璧人呢!”
淑女坊小二的话如天雷在唐糖耳边炸响,唐糖颤抖着放下香粉盒子,呆坐好一会,忽然站起,狂奔出门。
是谁?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
陈升做什么事情都是慢条斯理的,像一个优雅从容的贵公子,唐糖很快便追上了他。
唐糖悄悄跟在陈升背后,一路尾随着,跟着他往县子东面走去。
念慈县县子西面地势平坦,屋舍俨然,最为繁华,东面背靠大山,崎岖不平,人烟最少,只有寥寥几间屋舍。
陈升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左右张望,唐糖机敏,及时躲到了大树之后。
陈升见周遭没人,敲了敲木门,不多时,木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看着陈升笑意盈盈。陈升握着美妇人的手,凑在她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美妇人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手牵着手,亲昵地走进小院。
唐糖失魂落魄地、僵硬地靠近小院,脚像灌铅般沉重。
她靠在小院墙上,院子隔音不好,她听到了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的调笑声,丈夫吹牛说自己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女人崇拜地聆听着、惊呼着、吹捧着,捧得丈夫飘飘然,一颗大男子心无比膨胀。
没多久,院子传出了那档子事的污言秽语声、男人的低吼声和女人婉转的呻/吟声。
唐糖只觉得自己像是误入冰窖之中,浑身发冷,连呼吸都是冷的。
唐糖脑子一片混乱,她想撒泼,她想骂人,她想冲进去狠狠扇那对狗男女耳光!她没日没夜地画着糖人挣钱养家,好不容易才攒下十两银子——这可是孩子的束脩!陈升不声不响,随手便花了一半去买香粉哄女人欢心!
好大方!
他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小才这个儿子吗?!
唐糖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克制不住就要冲进去——
但是,抬脚的那一瞬间她犹豫了——
冲进去以后呢?
吵吗?打吗?
闹开以后呢?
和离吗?
小才怎么办?
他是那么的崇拜自己的父亲,如果他知道了,该有多难受?
“小才……”喃喃念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唐糖脸上的怒火慢慢弱下去。许久之后,她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没见过陈升,没闻到花香,没来过县东。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而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小才快跟上!我家可好玩了!”
“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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