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京城的官道上,一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稳稳拉着马车,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精神头十足。
三月末原本应是春和景明,微风和煦。
也不知道老天哪里犯了邪气,好好的天气突然下起细细绵绵的小雨,林惜香坐在车舆内,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
金妈妈笑道:“小姐,仔细莫淋了雨,春雨最是缠磨,凉的很。”
林惜香点头:“我省得的,这次回到京城,竟然恍如隔世,往后在林家,必要小心谨慎,能护着我的人都已不在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身边的小丫鬟巧儿唯恐提到小姐的伤心事,默默替她整理着身后的软垫。
从扬州到京城,马车歇歇停停走了半个月,如今算着,还有半日的脚程,定能进城。
林惜香自十岁陪着曾姨娘回老家扬州同县给父亲守灵,如今一晃六年过去,她年龄渐渐大了,是到了说亲的年龄,虽说父亲跟生母曾姨娘都已不在,可祖母跟嫡母郑氏都在京城。
既然还有能做主的长辈在,同县老家旁枝的婶娘姑妈们,自然做不了林惜手婚事的主,看着林惜香年龄渐大,京城也没个信回来,直让人发愁林惜香的婚事该何去何从。
林惜香自己的不着急的,在老家那些婶娘姑姑们毕竟是隔了一层,对她客气有余,并不会太严厉,她在老家乐得快活。
但好景不长久,听说是老家旁系的婶娘寄了信到京城,京城林家现在的老夫人刘氏这才想起,三房那还有个庶出的女儿一直在扬州老家,也到了说亲的年龄。
老夫人轻飘飘一封信,让林惜香坐了半个月的马车来到京城。
眼看春雨越下越大,前头的车把式被雨水眯的有些睁不开眼,隔着马车的棉布帘子道:“小姐,不是车把式我偷懒,这雨大的厉害,若是不妨事,能否在前边脚店里避避雨。”
车把式是扬州老家惯用的人,自是老实憨厚,听他这么说,林惜香道:“雨这般大,再走也太过勉强,剩下也不过半日的路程,不着急的。”
林惜香既然发话,自然无人反对,车把式稳稳当当的把马车停好,赶紧撑起雨伞,金妈妈先下马车,接过伞柄,放好矮凳,这才请林惜香带好帏帽出来,巧儿在后面小心搀扶着,尽心的很。
在车舆内还没感觉,刚踩上矮凳,这才觉得外面几乎是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漂亮的雨花,倒也有几分趣味。
这脚店似乎有些年头,虽旧了些,胜在还算干净,林惜香一行四人走进脚店,店里大半的人目光都看了过来,伙计赶紧迎了上来,见其中有两个年轻姑娘,伙计直接将四人引到僻静的角落处,除却身后坐着一主一仆,恰好隔绝了其余人窥探的目光。
金妈妈见伙计做事妥帖,多给了些赏钱,让伙计端些热茶上来,林惜香轻笑道:“看这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不如再做些热饭菜,用过饭了再进城去,再帮我喂喂那马儿,做的好了再有赏钱。”
见这主仆四人如此大方,伙计自然忙不迭的满口答应。
一路上都在赶路,说不上风餐露宿,也决计好不到哪去,林惜香有心让众人趁着雨天歇歇脚,也不急着催促。
这店里其余避雨的人皆是焦躁不安,想着雨快些停了,才好继续赶走,只有林惜香这行人显得气定神闲了些。
另一桌的主仆不由得多看了林惜香几眼。
林惜香带着皂色帏帽,谁也看不清面容,穿着一身素衣,显得腰肢盈盈一握,虽未见面容,可料定是个清秀佳人。
也怪不得刚进店的时候众人都多看了一眼。
旁边的主仆二人收回目光,专心吃起面前的热茶。
这边林惜香虽说嘱咐了伙计照料她的马儿,还是有些不放心,那马儿一直由她亲自照料,脾气大的很,也不知道别人喂它,会不会发脾气。
正想着,面前突然落下一滴雨珠,正巧打在她面前,泛起一朵小水花。
不等金妈妈惊呼出声,林惜香看着水花,笑眯眯道:“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看,春风送来的礼物。”
原来这脚店年久失修,竟然从房顶落了雨滴下来,正巧落在她眼前,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不情不愿的挪了位置。
她早习惯了随遇而安,也更加珍惜这巧妙的风景,清脆惊喜的语调,让金妈妈不好再说什么,任她去玩。
林惜香轻声笑了,却没发现,在她说出,这是春风送来的礼物之时,旁边那桌的青年男子目光深沉的看了她一眼。
青年男子忍了几忍,还是站起来,朝着林惜香他们问道:“我见你们那马车甚是熟悉,请问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林家吗?”
林惜香看见这人面容,瞳孔微微张大,好在她带着帏帽,并未有人发现她此时的失态。
林惜香站起微微福身道:“您说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正是我的大伯父。”他怎么会在这里,如果没有记错,他的身份尊贵无比,怎么会出现在这种破旧的脚店里。
只见那人神情紧绷,朝着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那人二话不说,带着仆从直接走到大雨当中,问伙计要来马匹,竟然是不顾风雨,要直接上路了。
那人一走,金妈妈奇怪问道:“小姐,那人你可认识?他跟我们林家很熟悉?”
林惜香被问的哑口无言,她离京的时候,那人已经是十四岁极为俊秀的少年模样,这六年时光将那人的俊秀变为棱角分明的冷峻,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模样。
林惜香陷入回忆,被金妈妈推了推,这才醒过神,犹豫道:“那人尊贵的很,以后恐怕无缘再见,莫要再提了。”
林惜香看着金妈妈纠结的神色,不再多言,没想到回到京城,遇见的第一个故人竟然是他。
想到故人这个词,林惜香咬咬下唇,恐怕那人早不认识自己了吧,这还称得上是什么故人。
林惜香释怀的笑笑,见车把式出去看雨势,随即对金妈妈跟巧儿道:“此回京城家中,恐怕日子过的会艰难些,你们跟着我,怕是要吃些苦头。”
对于金妈妈,林惜香倒是不担心,金妈妈原本就是从京城林家一路跟着林惜香的生母曾氏伺候,自然知道京城林家是什么光景,面子上看着道还算花团锦簇,实际上早显颓败之势,反倒没有扬州老家的旁枝发展的好。
巧儿离京的时候才六七岁,恐怕不知道京城林家内里的样子,林惜香见车把式还没回来,小声嘱咐道:“今晚应该能到家,去了之后凡事少说少做,不懂的,不明白的千万不要碰,省的让嫡母揪到错处,再罚你。”
巧儿奇怪道:“小姐,你这是回家,家中不应该都是小姐你的亲人,怎地比在扬州老家的时候还要谨慎?”
林惜香想到林府的那些人,心里苦笑,那些个人哪个是好相与的,林家在京城这一支,往上数最敬重的便是家里的老夫人,也是她的祖母,祖母乃世袭勋贵宁安侯爷次女,祖上曾荣耀一时。
祖母育有两子一女,女儿林雨竹排行老二性格泼辣,现在是当朝从三品指挥同知家的夫人,另外两子分为两房,大房长子林元武在翰林院当差,是刚刚她同那人所说的,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极清闲的官职,算不上大用。
二房就是她的父亲林元文,听生母曾姨娘说过,父亲林元文三岁识千字,八岁读完四书五经,经祖母引荐拜大儒刘孝绰为师,十六岁科举连中三元,到了殿试的时候,先皇为了压一压父亲的傲气,这才只点了探花的名次。
虽说被点为探花,可任谁都看得出先皇对父亲的维护,是怕他持才孤傲,不想让父亲像其他天才那般到仗着自己的聪慧而荒废了人生。
林惜香想到此处,眼底浮现出曾姨娘一脸骄傲的跟她说父亲早些年的事,脸上温柔的笑意像刚绽放的海棠温柔动人。
父亲在时,颇得先皇信任,被先皇调到各处历练,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屡屡收到先皇嘉奖,再有老师刘孝绰保驾护航,年仅二十八岁,已然得了从三品的光禄寺卿的职位,又兼先皇案前侍笔学士。
后者虽说官职不大,但能常常得见先皇,可谓荣宠无限。
林家两子,大子平庸,二子聪慧,曾姨娘说过,当时的祖母极其偏宠二房,因这事惹的大房主母很是不快。
在众人都觉得父亲林元文定会平步青云的之时,父亲被派去赈灾,没想到灾后竟然出现时疫,那场时疫被父亲控制的好,一场凶猛的时疫最后死了十个人,然而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父亲也死在那场疫病当中。
或许是天妒英才,或许是天才的命运大多坎坷,父亲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更因为是染上疫病而亡,只能将尸体就地焚烧,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林惜香思及父亲,忍不住泪眼婆娑,若是父亲还在,她跟曾姨娘怎么会匆匆离京,曾姨娘又怎会在扬州老家抑郁而终。
虽说她还有祖母跟嫡母在,那两个人哪个会对她有好脸色,这世上,竟然是一个至亲也没了,不知到了京城家中,等待她的又是何种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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