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路滑难行,好在晌午时分雪停了。
戴庭安在路边寻个食店用饭,马车停稳,他出了车厢环视四周,目光却忽然顿住,扫向远处——官道上只有几个行人骑马走过,却没看到那辆原本黏在他尾巴上的马车。
他记得昨晚那姑娘说要去宿州。
本是同路,怎么没跟上来?
毕竟是为国捐躯的武将重臣之女,别真出事了。
戴庭安望着官道皱眉。
旁边魏鸣猜到他的心思,低声道:“主子先进去用饭,我去瞧瞧?”见戴庭安默许,魏鸣便又翻身上马往回赶,过了一阵回来,禀道:“没什么事,车轱辘坏了在那儿修,应该很快就好。”
这顿饭戴庭安吃得很慢,用完饭菜喝完茶,还要了两样糕点。
直到青姈的车驾赶来,戴庭安才视若无睹地出门登车。
青姈暗呼倒霉,不敢多耽搁,买了两样外带的菜后匆匆追赶。
到晚间投宿,她依然黏着戴庭安。
这般紧追慢赶,走着全然相同的路,就连窦姨妈都看出蹊跷来,次日车中拥着手炉闲话时,便低声道:“柔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走这条路?说要去舅舅家,莫不也是为了他?”
——柔柔是青姈的小名,幼时在塞北太调皮,爹娘盼着她能柔婉乖巧些,便起了这小名。如今除了窦姨妈,也没几个人会这样唤她了。
青姈垂眼轻笑,“姨妈看出来了。”
窦姨妈笑着点她脑袋,“鬼灵精,打什么主意呢?”
“我想结识戴庭安。”青姈倒没全然隐瞒,“去舅舅家是确实有事,打听到他也要往那边办差,才故意跟着的。姨妈,陈绍跟白氏的德性你也瞧见了,当初我跟娘亲的遭遇想必也还没忘,咱们想安稳活着,就得在京城找个靠山。”
“顾藏舟不是……”
窦姨妈的话说出口,才想起那天青姈的神情,又叹了口气。
青姈缓缓绕着手帕,抿唇低声道:“姨妈别指望了,他是公府的嫡长孙,家族前程重于一切,上面那么些长辈管着,许多事都做不得主。就算有意照拂,能做的也有限。”
“可这戴庭安心冷如铁,是出了名的。”
“我知道。”青姈低声。
其实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道这趟苦心折腾下来,能否在戴庭安那里叩开一扇窗户。前世她刚嫁进靖远侯府时,戴庭安就跟腊月瀚海里的万丈玄冰似的,性情冷厉,阴晴莫定,吓得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蛰于京城的皇太孙,周遭危机四伏,博得信任前若有任何差池,很可能会搭上性命。
但比起满京城生于安乐,只知算计暗斗的皇室贵胄,戴庭安有君临天下的野心与胸怀,更知道沙场烽烟是何等惨烈,知道民生多艰是何等凄苦,庶民和兵将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也因此,他有坚守的底线。
前世那么多人算计她,图谋银钱、美色,却唯有他流露善意。
她的周围虎狼成群,背后无可依靠,想要将陈绍夫妻俩绳之以法,还继父以清白,除了险中求胜,没有别的选择。
青姈忍不住握紧窦姨妈的手。
温暖有力的一双手,能让她心里踏实很多。
……
整日车马劳顿,晚间错过宿头,只能借宿在农家院落。
这儿离宿州城已很近了,不到两个时辰的车程。自蔡文远被送去官府,青姈这两日走得倒安生,晚间借水沐浴盥洗,原打算舒舒服服睡个觉,谁知朦朦胧胧快要睡着时,门扇忽然轻响了下。
她在外警醒,立时没了睡意,刚迷迷糊糊睁开眼,便有人扑过来捂住她的口鼻。随后有两个人闯进来,迅速将睡在旁边的窦姨妈打晕。
青姈惊恐地瞪大了眼,借着极暗的夜色,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蔡文远?他不是在大牢里吗!
青姈没想到他竟会阴魂不散地跟到这里,吓得不轻,呜呜叫了两声,却被闷得死死的。
蔡文远呲牙笑着,在她耳边低声道:“谢姑娘,这可是你自投罗网。这是咱们家的地盘,皇上都未必会管,挣扎没用的,乖乖跟爷走吧。”说着勾了勾手,身后不知哪来的壮汉,拿着个核桃赛进她嘴里,便拿麻袋往她头上套。
两道院墙之隔,戴庭安屋里灯火还亮着。
他自幼在军中摔打着长大,精力旺盛,时常晚睡,这会儿正对灯翻书。
魏鸣扣门进来,低声禀道:“主子,那恶徒又来了,带着帮手。”
“找陈文毅的女儿?”
魏鸣点头,“人都盯着呢。”
戴庭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翻书的兴致被恶徒打搅,脸色不太好看。
他丢下书卷,起身时眼底冷沉,“去看看。”
青姈借宿的那家院子里,主人一家被制服在角落,嘴巴被绑住,眼睁睁看歹徒行凶,急得眼睛都红了,却喊不出声音,只剩腿脚乱蹬。
蔡文远拿麻袋装好青姈,出了屋直奔院门,口中低呼道:“得手了,快撤快撤。”
没有人回应他,暗夜里却忽然有把短剑刺破寒风,从他耳畔嗖的飞过,铮然钉入门框,剑柄剧颤,携风雷之音。
蔡文远只觉耳畔凉得像是被削走了皮肉,定睛一看,外头几个放哨的兄弟横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只两个男人峭峰般岿然站着。他吓得连忙后退,脚跟被门槛绊住,一屁股摔回院里,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耳朵,“这、这位爷。”
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囫囵。
魏鸣出手如电,不过片刻功夫,几个跟着蔡文远来行凶的壮汉都被打倒在地,除了闷哼,连哀嚎声都没,死了似的躺在地上。而后直奔屋内解决了几个凶徒,去给院主人一家松绑。
蔡文远吓得够呛,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还没爬到门口,另一道身影走进来,身姿岿然如山岳,目光冷厉如刀。
蔡文远大惊,赶紧道:“有、有话好好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戴庭安没理会他,直接抬脚将他踹往屋门,而后到麻袋旁,蹲身将捆着的麻绳解开。
青姈的脑袋探了出来,头发披散凌乱,眼中含泪,脸色苍白。
冬夜寒冷,她只穿着中衣,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借着极暗的夜色看清是戴庭安,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算是稳稳落回胸腔。嘴巴里塞着的核桃被拿走,脸颊已然酸痛,惊恐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透骨寒冷,令她牙齿都轻轻打颤。
青姈衣衫不整,满心狼狈,比在街上当众被梁娇耀武扬威还尴尬,垂着眼睫没敢看他。
戴庭安的目光扫过她侧脸,而后挪向脖颈和微露锁骨的胸口,昏暗夜色里莹白一片。她只穿着中衣,虽将盘扣系得严丝合缝,却不知内里如何,戴庭安双手顿了顿,没再碰她,徒手撕裂麻袋,解开捆在她手腕的绳索。
而后解了身上那件大氅给她,沉声道:“先去穿衣。”
青姈裹着大氅站起来,强忍哭音道:“多谢将军。”
乌云蔽月,夜色浓如泼墨,少女脸色惨白,就连红嫩的唇都失了血色,显然惊魂未定。
戴庭安又问:“没事?”
“没事了。”青姈低声应着,回屋穿衣,那宽厚的大氅罩在她身上,愈显得身姿单薄。
……
等青姈迅速穿好衣裳过去时,蔡文远已被魏鸣拎进了主屋。
戴庭安则端然坐在桌边,眸色沉如黑漆。
剩下势单力孤的蔡文远趴在地上,借灯烛认出是戴庭安,心中骤然泛起惧怕,却强作镇定地嚷道:“你们少管闲事,可知道我是谁。这是宿州地界,宿州的蔡家,听说过吗?那可是我亲叔叔,肃王殿下的亲妹夫,别不知好歹。”
他吵嚷得烦人,戴庭安皱眉,看桌上有个旧碗,抄起来便摔向他嘴巴。
“砰”的一声闷响,耳畔终于清净。
戴庭安这才看向青姈。
她已换了整齐衣裳,罩了件披风在外面,将他那件叠得整齐的大氅放在桌上后,默然站在旁边。漆黑柔软的头发披散在肩,笼着她精致漂亮的脸颊秀腮,桃花眼里蒙着水雾,嘴唇都被咬得泛白,楚楚可怜。
戴庭安目光微顿。
一瞬安静,他清了清喉咙,“认得他吗?”
“认得。”青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恶徒,咬牙低声道:“他叫蔡文远,是家兄的朋友,生性浮浪龌龊,在京城时常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弱女子。先前尾随生事,被客栈掌柜送去官府的就是他。”
戴庭安沉着脸,“怎么逃出来的?”
“我叔父是宿州司马,肃王殿下的妹夫。”蔡文远又絮叨起身份,却不似方才嚣张,擦了擦嘴角的血,低声道:“县衙斥责几句就放出来了,不是大事。戴将军,我们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今晚若能网开一面,叔父日后必定领情。”
“你叔父叫什么。”
“蔡隐,我叔父叫蔡隐。”蔡文远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戴将军,咱们没必要为这事闹僵的,是不是?”
戴庭安扯了扯嘴角,“肃王的妹夫?”
“对对对,我婶母是肃王妃的亲姐姐,时常到肃王府做客的。”
戴庭安颔首,“那你哪只手碰了这位……额、陈姑娘呢?”
蔡文远只当他是被说动了,陪着笑道:“还没碰呢,刚才是怕她吵嚷惊动邻里,才捂住了嘴。蔡某一向倾慕谢姑娘的风采,她家里落难后也时常过去照顾,这次是跟她开个玩笑,并无恶意。请她到了家里,原打算好生招待着的。”
他叫她谢姑娘,看来她并未在尚书府改姓。
戴庭安探身向前,唇角微微挑起,“哪只手捂的?”
这话问得古怪,蔡文远一时没明白他想做什么,迟疑着看了看手掌,记不清当时的确切情形,只堆着笑容道:“两只手一起吧,就捂住声音而已。”
戴庭安颔首,唇角仍挑着,眼底却笼起寒意,抬眉道:“魏鸣。”
“在。”
“哪根手指碰过,就该剁了惩戒,既是两只手就全剁了。去外面,别脏了屋子。”他说得云淡风轻,指使人泼水般简单,却吓得蔡文远面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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