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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尚早,只惜冬季日短。窗外的天空已暗下去,代之以灯火一片。喝得晕乎乎的薛娘子道:“天色不早,奴家得回铺子里了,请告辞。”
坐在对面的侯大人道:“我也不留薛娘子,让我送你回去罢。”
“不必劳顿侯大人。”薛娘子忙道。
侯大人笑道:“你是女人嘛,我不送一下,显得多没风度。”
薛娘子听到这里,也不好继续推辞,只是脱口嘀咕道:“还有这样的讲究呢?”
她先起身,侯大人也站了起来。俩人一起下楼,梨园里管事儿也送到了门口。门外靠着一辆双驾大马车,并有两个牵着马的汉子侍立在侧。一个汉子打开后面的木门,掀开帷幔,躬身侍候俩人上车。
薛娘子转头看了一眼为他们开门的奴仆,她感觉有点拘谨。但或是喝了不少酒,才让她的情绪有点飘。她一时间只觉自己没有了烦恼,仿佛变成了一个受人敬重的有身份的妇人,既有光彩又大方得体。虽然一切都是虚幻,但此刻的心情很好倒是真的。
她走上马车,顿觉有点难以下脚。只见地板上铺着白色柔软的羊羔毛皮,两侧的木板用轻轻卷起的金线绫罗遮挡着,里面还摆放着宽大的椅子,甚至有一张几案,上面摆着几本。这辆马车从外面看只是大、不太起眼,没想到里面如此华丽。
“坐罢。”侯大人道。
薛娘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宽椅上的柔软垫子上。天黑后外面更冷,这马车里也没有取暖的火,不过薛娘子在皮毛垫子与绫罗的包围中,却产生了温暖的错觉。
“下着雪,入夜后更添寒意了。”侯大人的声音道。他说得很随意,声音温和,听到他的声音让人安心。
薛娘子垂目,柔声应道:“是呀。”
侯大人便扭转上身,伸手拿了一件东西出来。薛娘子侧目看去,只见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侯大人把毯子放在了薛娘子的膝盖上。
马车随后启动,缓缓驶离了此地。薛娘子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摸着柔软的毯子,默默地与侯大人并坐在车厢里。侯大人有时候话也不多,此时俩人都忽然陷入了沉默。
薛娘子偶尔偷偷看一眼端坐在旁边的男子,只觉他有点不太像读人。可听他的言谈,瞧这车上也有籍的场面,他又应该确是个读人。而且之前官府找薛家时,既有京师去的武官、还有当地地方官引荐,侯大人是官府的人,没错。
薛娘子用手轻轻撑着下巴,望着车窗外微微发呆。
天虽黑了,街面上却仍熙熙攘攘,灯光明亮。各种声音的吵杂中,一派繁华绚丽的景象。
她瞧了一会儿,便转头开口道:“奴家第一次到京师,京师真是好地方,我觉得很好。”
侯大人的声音道:“汉唐之时,大城里设东西两市,各坊间隔离,限制贸易地点。后来慢慢变成了这样,街巷上甚么生意都有。世间一直在改变,商业只会越来越繁荣。”
薛娘子轻声道:“侯大人真有见识。”
她饮酒后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带着轻笑,挺有兴致地继续观望着街景。她觉得一切景色都很漂亮,路边的楼阁上传来了一阵琵琶声,歌姬的影子在亮着灯的窗户上十分漂亮。那琵琶拨动起一阵细密的弦声,形成高低缓慢起伏的调子,叫人觉得缠绵多情,并带着愁绪。
薛娘子想说点甚么,最终却只能轻叹道:“好听。”过了片刻,她又道,“今晚的京师与前两天好像不一样了,就像多了点甚么,大概是这琵琶声呢。”
“只是不怎么应景。”侯大人道。
薛娘子回首道:“怎么?”
“这首琵琶曲。这曲子的词不应景。”侯大人道,他看了薛娘子一眼,缓缓吟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薛娘子听得呆了,出神地默念了一片,回过神来露出一丝笑意,“还是文人厉害,把大伙儿说不出来的话、都能说出来,还说得那么美妙。”
侯大人淡定地说道:“所以咱们大明朝不仅要技术,还要文化。”
京师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却不知是这繁华而富裕的地方造就了意境,还是人心里本来就有那若即若离的感概。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一歪,剧烈地摆动起来。薛娘子不留神、惊呼出声来,身子也被车厢壁掀了过去。她不受控制的身体忽然又是一稳,她撞到了侯大人的身上,并被他的大手把住了。刹那间她也抓住了侯大人的手臂,只觉他的身体强壮而稳当,身上隐约有一种好闻的气味。薛娘子顿时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柔弱,力气都使不上了似的。
外面传来了随从的叫骂声,接着一声呵斥:“闪开!”
一个人在车窗外抱拳道:“公子请恕罪,您没事罢?”
侯大人道:“无事。”
他接着急忙将把住薛娘子的手拿开了,原来他一手按住了薛娘子的背、一手按在了她的胸襟上。薛娘子的脸一阵发|烫,幸好车厢里光线暗淡,仅有的光也是从外面照进来的灯光。大概没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态罢?
侯大人的声音道:“薛娘子勿怪,我不是故意的。”
薛娘子更觉得尴尬,心说你不吭声还好一点。她也不知怎么回答,车中陷入了好一阵难堪的沉默中。
过了许久,薛娘子昏昏沉沉的心里才想到了恰当的话,她轻声道:“多谢侯大人保护周全。”
侯大人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嗯”了一声。但薛娘子忽然发现,他正不动声色地把握着的手、在鼻子前展开,轻轻闻了一下。薛娘子默默地瞪了他一眼,心说、若是平常自己肯定要骂人了。但这会儿她不知怎么回事,性子也变得好像软弱了,愣是装不知道,说不出话来。
薛娘子观察侯大人,见他已经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道文官都这么道貌岸然么?
或因刚才发生了难堪事,俩人随后的言语都少了。直到马车停了下来,随从问侯大人、是不是到地方了。薛娘子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说:“到了。离我们见面的酒楼挺近呢。”
侯大人笑道:“确实不算远,才走了半个城。”
薛娘子稍后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她低头道:“劳顿了侯大人,告辞。”
侯大人点头道:“咱们后会有期。”
这处薛家的铺面已经打烊,且属于主家的产业。薛娘子是主家的同族,此次进京只是借住在此。宅子前面是铺面,后面的院子是起居之地,城里很多做买卖的铺子都是这样。
薛娘子走进后院,很快听到了她房间里传来了“沙沙”的打磨的声音。她掀门入内,立刻像变了个人,没好气地说道:“大晚上的,你不怕吵着别人?当自己家呢?”
那“沙沙”的声音仍然没停,听得叫人焦躁。一个汉子的声音道:“你喝酒了。”
薛娘子进屋便开始收拾乱糟糟的东西,她转头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影:“谈买卖,人家敬你酒,能不喝吗?你去了,我就不用喝。可叫你去,你是打死也不去!只知道磨镜子。”
人影没动,也没再吭声了。
薛娘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找了一会儿,转头问道:“你烧水了吗?”
里面的声音道:“大冷天的,你要洗哪里?”
薛娘子顿时气得发颤,抓起一只空壶“哐当”扔在了地上,“我找水喝,你甚么意思?”
“没甚么意思。”那声音道。
薛娘子愤愤道:“我甚么样的人,你不知道?”
里面的人道:“你在湖州的名声就不好了,我一出门就听到有人悄悄说你的乃子怎样,说得绘声绘色。抬不起头,我活得比狗都不如,你还怨我不想见人。”
“你就听着?不会叫他们回去摸他|娘的玩意!”薛娘子骂道,“我愿意出去抛头露面吗?我们家的镜坊十年前就在借钱,甚么时候能还清?”
那声音又道:“你不为我的脸面想,为姓了薛的两个娃寻思。”
“别说了!我喝了酒,口干得厉害。”薛娘子冷冷道,“我告诉你,我问心无愧,没做丝毫见不得人的事,也绝不会做。”
薛娘子说罢,弯腰捡起地上摔得有凹陷的铁壶,转身走了出去。院子角落的厨房里,炉子上早没有了火星,她只好先升火,然后打水放在炉子上烧水。
厨房里又黑又冷,薛娘子浑身冻得发僵,赶紧靠近炉子,借着炉火取暖。她望着那飘荡的火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蜷缩在那里发了一阵呆。
不知怎地,她喃喃地小声念了起来:“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猛然醒悟,她看着黑漆漆有点可怕的厨房,又想起刚刚才在院子里说过的龌蹉话,顿时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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