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来到姜家一周,有一句话已经变成了姜明珍父母的口头禅。
“小珍,你不吃的话,我们就给何玉吃了。”
这句话可以变换形式,应用在其他类似的场景。
“小珍,你不洗澡的话,范阿姨先给何玉洗澡。”
“小珍,你不收拾玩具的话,你的玩具都送给何玉。”
“小珍,你不听话的话,爸爸妈妈去疼何玉了,何玉比你乖多了。”
他们有时只是随口说说,试试看能否奏效,不想这招对于姜明珍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只要是能跟何玉不过去,姜明珍就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次抢他的东西,她兴奋得宛如打了鸡血。
全部大人都对她“自觉”的状态感到欣喜。感到不适应的,只有何玉。
东西吃到一半被抢走、玩具玩到一半被抢走,甚至他呆在院子的一个小角落晒太阳,都可能被姜明珍发现,然后勒令他移走。
不去院子,他老老实实在房间呆着,还是摆脱不了姜明珍。
大人会来房间找他,把他拉到姜明珍面前“做榜样”。
有时候他会得到一块昂贵的小蛋糕、一碗熬了好几个小时的滋补汤,有时候他被没头没脑地拉进浴室,女孩子的玩具被大人塞进他的怀中……最开始何玉不解其意,看到给他的好吃的东西,犹豫着到底能不能吃;他们让他做些奇怪的事,他想着是否要配合。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得出结论:不能吃,要配合。
好吃的是留给姜明珍的,事情是姜明珍该做的,她的东西大人不是真的要给他。
在他这儿绕一个圈子,属于她的,全部回到她的手上。他在其中需要配合大人们,表演一个来者不拒,被抢走东西也依旧不哭不闹的乖小孩角色。
所有人都默认何玉是一个乖孩子,他也确实是的。
他比姜明珍懂事、沉静,他是乡下来的保姆的儿子。他的乖巧是自然而然的事,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奇异。
姜明珍在无休止地闹脾气的时候,同样是五岁的小孩,他在帮着妈妈干活。
何玉早早起床,跟范阿姨一起去菜市场买菜;范阿姨做完菜,小孩便按照他妈妈的吩咐,拎着厨房的垃圾袋到外面丢。此时,才睡醒的姜家大小姐,坐在椅子上张大嘴,需要人喂饭。
范阿姨收拾卫生的时候,何玉拿着小块的抹布,帮忙擦桌子。姜明珍负责的,是把家里弄乱,把桌子弄脏。
他们是不一样的。
幼年的何玉,尚且无法理解这种不一样源自于什么。
他只感觉,自己在这里住得越久,就越讨厌姜明珍。
她做的每件事都很讨厌……
姜元从饭店里拿回来新鲜的大螃蟹,蟹腿蒸的时候掉了。范阿姨收起来拿到房间,悄悄让何玉吃掉。他从前没有吃过这样大的这样好的螃蟹,蟹肉吃得干干净净,连壳都舔到吃不出味才肯扔。而姜明珍呢,她看到螃蟹大呼一声“又吃螃蟹,怎么天天吃这个”,范阿姨把嘴皮子说破,她都不愿意尝一口。
徐美茵买了一套新鞋子新衣服送给何玉,是名牌的。范阿姨领着孩子道谢、鞠躬,感激不尽。隔天,何玉在玩具房看到姜明珍。她给她的芭比娃娃做衣服,把自己的衣服拿来剪。那些衣服还很新,一剪子下去就坏了,布料被扔满地都是。过一会儿她玩腻了,丢下一片狼藉去玩别的。那些垃圾一样的布块,和他的新衣服有一模一样的商标。
在乡下洗澡,没有热水器,何玉洗澡的热水是爸爸烧好水后兑的,十分有限。现在住姜家,洗澡水一直是温暖的源源不断的,所以何玉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姜明珍不爱洗澡,明明那么舒服。
有天晚上在睡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天空,何玉忍不住小声地问他的妈妈。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你说,回乡下?”范阿姨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疑惑:“怎么了?住在这里不好吗?”
何玉想了想,无法否认:“这里好的。”
姜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洗澡有热水,每天有好吃的。
但是,有很多次姜明珍对他大吼“这是我的东西”时,何玉会在心里想:姜明珍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好,他不愿意拿的。小蛋糕、大螃蟹,可以不吃,新衣服新鞋子可以不穿,甚至用水龙头出来的冰水洗澡也没关系。他想回他自己的家。
他没有来得及把他的“但是”说出口。
“这里当然是最好的,”接着他的话,范阿姨笑了起来:“这儿是城里,和乡下哪能比。况且我们住的,是有钱人的家里。”
她和儿子一样,看向窗外。
从保姆房的位置看出去,能看到隔壁人家的大门,和姜家一样,他们的门高大气派。别墅的外墙被刷成美丽的湛蓝色,门口有两根灯柱。他们家的灯真的很亮呀,好像比天空上的月亮还要亮上许多。
“你在这里好好的,讨姜伯伯喜欢,过几年我们拜托他,让你在城里上学。”
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嗓音轻柔,仿佛跟他一起乘着大船,漂浮在梦中。
“等我们家阿玉上完学,到城里找个好工作,也成为有钱人,住这样的漂亮房子,那我就不用每天这么辛苦工作了。”
何玉听他妈妈说过类似的话,她是对他爸爸说的。
“你多打点工,存点钱。等以后生活好起来,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一天到晚在城里打工。”
何玉收回视线,不再看外面的天。
现在爸爸不在了,家里只剩下妈妈和阿玉了。
要说的话全部咽回肚子,他静静地合上眼。
……
何玉希望与姜明珍互不打扰地和平共处,但姜明珍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在跟何玉过不去的这些天里,她的热情不减反增,乃至在这其中找到了奇怪的乐趣。
不管怎么刁难、捉弄何玉,他永远是一副和和气气的笑脸。很偶尔,那张肉嘟嘟的馒头脸会变皱,在何玉真的很委屈的时候。
即便是那样,他也不会对她反击。
他乖得像只小狗。
于是她一次次招惹他,看他委屈的表情,以此收获快乐。
睡觉时间是何玉在姜家最舒坦的时刻,他以为,姜明珍至少不会抢他的觉……才怪呢。
姜明珍又来了。
徐美茵整天对着姜明珍夸何玉有多么乖、多么自觉独立,能帮大人做事,姜明珍不服气之下,细心侦查,终于发现他有一点不如她。
他跟范阿姨一起睡!
徐美茵明明为何玉空出一个房间,可他每晚睡在范阿姨的保姆房。
娇气如姜明珍,她都能做到跟爸爸妈妈分房睡,那个何玉竟然做不到。姜明珍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得意得下巴快要仰到天上。
“你们知道吗?!活芋羞羞脸呢,他每天晚上要范阿姨陪着睡觉。”
她将何玉的糗事告诉大家,想让所有人一起笑话他。
姜元在看报纸,听了她的话头也没抬。
“人家到一个新的环境,睡得不安稳,跟他妈妈睡很正常的。”
“哼,”观众没给出她预想的反应,姜明珍很不满意:“我都可以自己睡,他五岁了都不敢自己睡,真胆小。”
她的话没得到任何附和,客厅只余“沙沙”的翻报声。
当晚,姜明珍失眠了。
她酷爱招惹何玉,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呢。
“范阿姨,我要跟你一起睡。”
穿着公主睡裙的小女孩抱着枕头,凌晨时分,敲响了她家保姆房的门。
“好的,珍小姐,你到房间里等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范阿姨立刻履行她的命令:“我拿一本故事书上去,给你讲故事。”
“不用,”姜明珍不由分说地挤开她,进到屋里:“我要睡在这里。”
她把自己的枕头往床上一按,原本的大枕头和儿童枕头被她从中间挤开。
何玉觉还没醒,昏昏沉沉间,看到他最恐惧的姜明珍跳上了床,爬到他旁边。
这一吓,就给吓清醒了。
范阿姨同样不知道大晚上的,她家小姐想要玩什么,为难道:“珍小姐,我们的床太小了,你睡这里不舒服。”
“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姜明珍把何玉的被子扯过来。
他的被窝已经被他睡得很暖和,她的脚丫子冰凉凉的伸进去,往他大腿上一搁。
何玉被冻得一激灵,也不敢出声叫她挪走,由她冰冰地贴着。
“那小姐你睡这里,我和何玉去其他地方睡?”若是看中了这间保姆房,范阿姨便帮她收拾一下,让她能舒服地睡下。
他们走的话,她一个人睡这里就没有意义了,姜明珍当然不肯。
“我要范阿姨陪我睡,活芋可以走。”
她这句话,让何玉破天荒地,对她表示出了反抗。
“我不要一个人睡。”他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说完之后,一个字一个字,音量越来越小。
“我会做噩梦。”他说。
按姜明珍平时的做法,她这会儿必是闹起来,不看到何玉一个人睡,誓不罢休。
破天荒地,她没有那么做。
大概是他的表情相当可怜。
像小狗害怕被扔掉一样,很弱小很无助。
“好吧,”她善心大发,放他一马:“不管你睡哪里,反正我要睡这儿。”
最终变成三个人一起睡。
范阿姨多拿了一床被褥给姜小姐,不大的床顿时变得很挤。幸好有两个小孩,勉强是睡得下的。
大人躺在中间,小孩躺在两边,姜明珍要听故事。
范阿姨的睡前故事讲得并不算好,她识字不多,能念的童话故事书只有几本,她说的故事,姜明珍听了很多次了。
等到故事讲完,两个小孩已经陷入熟睡。
范阿姨关了灯。
可能是姜明珍来了的缘故,何玉晚上还是做噩梦了。
那是一个他最近常常做的噩梦。
尘土飞扬的工地,在高高的地方工作的爸爸,何玉拼命向他爸爸招手。
——太高了,爸爸快点下来。
——爸爸,很危险的。
姜明珍被何玉的梦呓吵醒。
她掀开被子,踮着脚,绕到他的那边,想听请他在说什么。
小男孩裹着被子,头上发了大汗。
似是被梦深深地魇住,圆圆的脸苦成一团。
“爸爸”他嘴里声声地念。
姜明珍尝试把他晃醒,摇了两下他也没有反应。
何玉的汗出得更多,脸色白得吓人。
“啪!”
清脆的巴掌声后,他睁开眼。
身边,母亲的鼾声平稳,他的脸颊有一点痛。
眼珠子转到身侧,在何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他睡衣的领子被姜明珍拎了起来。
“喂。”
女孩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你住在我家。你也属于我,要听我的话。”
沉默了好几秒,何玉总算有了反应。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打得火辣辣的脸蛋。
“知道了吗?”她瞪着他,眼里写满威胁。
何玉只好点头。
“我命令你,不准做噩梦。”
姜明珍的语气着实很凶,凶到旁人完全看不出,她刚才有被他做噩梦的模样吓到,还吓得不轻。
“再做噩梦我就把你打扁!”
她向何玉展示自己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拳头。
“很扁很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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