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街上人来人往,街边小贩叫卖声连绵不绝,吆喝声引得路上行人也驻足看去。这会儿日头高挂,正是饭点,两边的吃食摊子最受欢迎。锅盖一掀,蒸腾的晕白雾气裹着热腾腾的馄饨香逸散开来,大勺舀起一瓢热汤冲入碗中,薄皮煮到半透明的小馄饨在漏勺里颠了颠,尽数落下,香味随着热气扩散到四周,又被其他更加霸道的美味香气遮掩了去。
京城这条街上,这会儿便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
吆喝叫卖闲聊吵闹声混杂在一起,哪怕是关了门窗,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缈缈就是听着这些声音醒来的。
她睁开眼睛时,恍惚还有些不知年月。
若是她记得没错,这会儿她本该已经死了。死在了寒冬腊月时的京城,她只记得这日雪下得特别大,她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白雪洋洋洒洒落下,素白的雪花覆了她满身,将衣裳上的深色血迹都遮掩去,她的手脚冰凉,雪落在她的脸上,也并未化成水珠滚落,反而在她的脸上停留堆积起。
缈缈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那些人会不会收敛好她的遗体。若是那些人还有些良心,大约能把她送回桐州的家乡。只是她觉得,应该是不会有的。至多会用烂草席一裹送去城外的乱葬岗,等人一走,就会被饥肠辘辘的野狗叼走。
要是那些人能有良心,也不会对她这个孤女用尽阴险手段,让她落到最后那般境地。
缈缈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的画面,眼前是屋顶房梁。难道那些人还这般好心,没有干看着她失去气息,还将她搬回屋子里救了回来?
她微微动了动,手脚便触碰到一具温热的身体。缈缈微微侧过头,入目的是宽阔厚实的脊背。应当是个人。
她一愣,继而脸色煞白,嘴唇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哆哆嗦嗦的手脚撑起身体,从这人身边挪开。她裹着薄薄的被子从床榻上爬下来,身上有阵阵酸痛传来,隐秘的部位更是传来古怪的感觉。
缈缈无暇顾及这些,等双脚落了地,她环顾四周,这看上去并不像是一间卧房,方才她躺着的软塌也仅能用来让人短暂歇息而已。门外人来人往,还有人声从外面传来。缈缈的视线落到屋中摆了满桌的菜肴上,菜色丰盛,却未动几口,这会儿已经冷了,汤面上都凝了一层稀疏的油脂。
缈缈咬紧了唇,立刻明白自己身在何处,险些就要脚软摔倒在地。
她记得这儿,就是从这一日,从这儿开始,她的世界天翻地覆,陷入了无可回头无法挽救的深渊里。再到后来客死他乡,直到临死之前,她也死不瞑目。
她无数次的回想起过这一日,恨不得将每一幅画面就深深刻在自己的脑子里,也无数次的后悔过,为何没有早一些看清那些人不怀好意。
缈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她才总算回过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尽是浓郁的暧昧气息。
缈缈片刻也不敢耽搁。她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只是本能的,想要从这场噩梦之中逃走。
因为她知道,再过不久,她的表哥就要带着人破门而入。
这儿不是卧房,更不是府中后院,而是京城里的一处酒楼。大门打开,外头来往的客人一眼便能看清屋中的景象。也就是在这一日,门外所有人都看见她未着衣衫躺在屋中,仅有一条薄被遮体。也是在这日开始,她成了全京城人尽皆知的荡|妇。
可缈缈知道,事情并非是这样。
她迅速捡起地上衣衫,顾不得浑身酸痛,慌张穿戴好。缈缈拢紧领口,确认了并无什么东西遗落,这才松了一口气。
缈缈急忙走到门前,正要拉开时,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表哥既然要害她,说不定一直在外面守着,若是走出去被发现,岂不是还要被抓个正着?
缈缈先将门闩插上,回头看了一圈,看到紧闭的窗户,顿时眼睛一亮。
她快步走过去时,经过软塌,视线触及到榻上那个还在沉睡着的男人,行动忽地一滞。
男人背对着她面朝里侧躺着,缈缈看过去,只能看见男人赤|裸的后背。
前世她醒来时,软塌之上只有自己一人。表哥带人闯进来时,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只有满室剩下来的旖旎。
看地上掉着的衣裳布料也是上好,落在地上的玉佩也是一块好玉,缈缈猜想,这人应当也并非是普通人。凌乱衣衫中还有一把古朴匕首,被衣裳遮掩大半,只露出手柄处一截。缈缈扫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她也不知自己身旁人是谁,或许是表哥找来的人,也或许与她一样是个倒霉蛋。被设计时她神智全无,对过程更是毫无印象,也并不记得与自己颠鸾倒凤之人的模样。
缈缈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过去看一眼男人的长相。上辈子,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这辈子也不必知道。等逃过今日大劫,她就要将此事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再也不会让此事与她纠缠,至于这人是谁,她也更不想记得。
缈缈急奔至窗前,她先打开一条小缝,从缝中往外看了一眼。窗外应当是酒楼的后院,一个人也没有,也是她运气好,这间屋子在一楼。
她顿时长舒一口气。
要是这屋子是在二楼,她要跳下去逃走可得受不少苦。前辈子她什么苦都受了,可本质却还是个胆小之人。
缈缈把窗户打开,费劲爬了上去。过程之中腰酸腿软自不必多说,等坐到窗台上,便已经费了很大的劲。
她坐稳,刚喘了口气,便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表妹?你在里面吗?”
缈缈大惊,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她急忙捂住了嘴巴。
那是她表哥的声音,她表哥带着人来了。
缈缈不敢再犹豫,生怕耽搁一会儿,外头的人就要闯进来将她抓个正着。
她往下看了一眼,窗户到地面的距离有些高,她坐在窗台上,脚尖却悬在半空。缈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大着胆子直接从窗台跳了下去。她落地时一下没站稳,扑通摔倒了在地上,痛意从身上各处传来。
缈缈不敢发出声音,怕被听见让人发现,她咬着唇将涌到眼眶的泪意咽下,先爬起来将窗户关上了。
然后她才屏住呼吸,捂着嘴,后背贴着墙壁,慢慢蹲了下来。
得救了。
太好了。
上辈子的噩梦,这辈子不会再发生了。
她……她还要躲得远远的,要离开京城。京城是龙潭虎穴,她再也不能回来。
她死了一回,才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那些人的手段太阴毒,她只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小孤女,她斗不过他们的。这辈子,她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能落到同样的下场。
哪怕是关进了窗,里头愈来愈响的敲门声也还是传了出来。缈缈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胡乱将脸上的眼泪擦掉,趁被发现之前,赶紧偷偷从后门溜走了。
……
容景就是被这一阵阵的敲门声吵醒的。
才刚恢复意识,先前的种种画面便立刻涌现在脑中,他心中一惊,还未睁开眼,愧疚与自责霎时将他吞没。
外面的人敲得越发用力,他蹙起眉头,只来得及将地上外衣捡起披上,门外的人就已经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
“表妹,你躲在里面做什么?!”
容景抬起眼,匕首贴着手腕藏入袖口,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蓄势待发。
屋中旖旎气味还未消散,地上衣衫凌乱,他只披着外衣,露出胸膛大片肌肤,胸口还有几处暧昧红痕。明眼人只看一眼,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做足了准备带人闯进来的杨新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
容景微微皱起眉头。
杨新立险些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容将军?!”
容景微微颔首,没想到竟然会是认得自己的人。只是眼前这人来势汹汹,他却没有印象。
这人要找得也应当不是他。他口中喊着表妹,要找的应当是与他春风一度了的姑娘。
杨新立张了张口,似是有千言万语要问,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变成了一个问题:“容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容景淡淡地反问一句:“容某为何不能在这里?”
杨新立一噎。
他身后跟着无数人,是他有备而来,特地带来把人捉奸在床的。这间酒楼平日里人十分的多,这会儿正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候,这边的吵嚷声立刻将其他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他什么都算好了,可要捉奸的人呢?
杨新立憋了又憋,才迟疑地问:“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呢?”
“这间屋子里只有容某一人。”容景起身站了起来,拢紧外衣,将胸膛遮掩住:“若是无事,还请把门合上。”
杨新立还想再问,可抬头一对上他冷冽的视线,一时又不敢把话问出口。思及起这位大将军的凶名,他浑身一抖,连忙带人退了出去。
把门合上,他对着门板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回身重重拍了下人脑袋一下。
他张开嘴巴,无声地问:人呢?!
下人也是满脸茫然。
屋中。
容景穿好了衣裳,再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软塌,也不禁眉头紧锁。
今日于他来说,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本是耳朵尖,在路上听到一地痞混混不怀好意,与旁人炫耀,说是自己即将要去睡一个千金小姐。他心中觉得不妥,便一路跟随那人到了此处,不成想当真看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他把那混混赶走,准备把人叫醒时,才发觉屋中点了催|情的迷|香。
那迷|香又猛又烈,霎时将他的理智吞没,哪怕是他尽力抵挡,却还是没躲过,最后犯了这种大错。
虽是一场意外,可他毕竟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理所应当负起责任来。
可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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