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皎月当空,映出一片山水莹洁。
岫隐门中,亦是一片欢欣氛围。按照惯例,节日不告假回家的弟子,便在门派中一起过节。筵席设在后院水榭,入夜之后,弟子们便随掌门入席,饮酒赏月,不在话下。
待月上中天,水榭之后,假山之下,却步入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唐苏猫着腰拐进假山后,确定四下无人后,推了推压在自己肩头的人,小声道:“师兄师兄,可以了。”
听得此话,那人抬头起身,正是同门师兄周澈。周澈手搭凉棚眺了眺水榭的方向,随即笑道:“师妹,干得好!”
“哪里哪里,都是师兄演得好!”唐苏竖起拇指,如此赞道。
两人相视一笑,抬手击掌。
说来这两人也不容易。中秋赏月确是一件美事,可这儿终究是岫隐门——岫隐门的中秋岂会光看月亮?一场筵席,少不了抚琴吹笛、吟诗作对,这可真为难了她这么个俗人。尤其酒令,飞花令或是联句诸如此类的,叫人一个头两个大。错了令罚酒倒是小事,只是接不上来时那份紧张尴尬,着实难受。也不记得苦了多少年,终是因缘际会,她与同样不谙文艺的周澈同病相怜,从此两人谋定,一人装醉、一人搀其吹风醒神,如此,双双避开那要人老命的风雅。
两人在一片山石中席地坐下,略作休息,只待酒令一过再重新入席。周澈长出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几个梨来,递了一个给唐苏。唐苏也是礼尚往来,从袖子里抖出一把秋枣,捧道了周澈面前。两人又是一笑,各自拿了水果吃。
唐苏大大地咬了一口梨,眯起眼睛赞叹了一声,但不等那清甜脆嫩的梨肉咽下,头顶忽然掠过一丝诡异的风,夹杂着一丝浅淡悠长的兰香。
唐苏没来由地觉得后颈一凉,怯怯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山石上,沈泓负手而立。圆月皓洁,正悬在他身后,将他那满面的不悦笼在一层深沉的阴影下。
唐苏鼓着腮帮子,一时连吞咽都不敢了。可怜一旁的周澈,惊吓中被枣子给呛着了,咳嗽着吐出几个不成调的字:“大……大……咳咳……师兄……咳……”
沈泓轻巧地从山石上跃下,恰落在那二人中间。他冷冷扫过那二人,道:“年年都是这套把戏,倒是换个新的呢?”
眼见周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唐苏鼓起勇气,飞快嚼下自己嘴里的水果,一脸谄媚地开口:“那个,大师兄,您能不能当作没见过我们?”
沈泓看她一眼,眉头似蹙未蹙,“是掌门让我来看看周师弟酒醒得如何。”
周澈听完这话,马上往地上一倒:“哎呀,头好晕……哎呀,我怕是不行……”
“我不是说了么?”沈泓一脸冷漠,“同样的把戏,早看穿了。掌门吩咐了,人齐了再行令。逃不过的,回席吧。”
周澈无奈,翻身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走到沈泓身旁,似是认了命。
沈泓又望向了唐苏,催了一句:“你如何?”
唐苏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蔫蔫地嘟哝了一句:“真的不能放过我嘛?”
她那满目的哀怨,令沈泓有些无奈。他想了想,道:“今年的酒令不难。”
这话就不严谨了。她家大师兄是何等人物,与他而言,又有什么能称得上“难”?
唐苏苦笑着,仰天叹道:“当初学《潇湘水云》,师兄也说不难,我可是手指都抽筋了……”
沈泓低头,抿了抿唇。“今年是‘光’。”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微微轻扬,染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光?”
沈泓点头:“限七字辞句,不拘诗词曲赋,有‘光’字便可。”
“真的?”唐苏满心欢喜,确认了一声。
“我骗你做什么?”沈泓反问。
唐苏讪讪一笑,开始在胸中不多的墨水里努力倒腾诗词,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略微思忖之后,她仗着脸皮厚,问沈泓道:“那个,师兄啊,要是我想好的诗句被人先说了怎么办?”
沈泓倒没想到她这般得寸进尺,一时有些后悔透了题目给她。但透也透了,好人做到底。终究是中秋佳节,何苦令她丢脸呢?
“让你第一个说。”沈泓语气平淡,却有着几分承诺般的郑重。
唐苏这下彻底放了心,欢快地喊了一声:“多谢师兄!”
沈泓看着她,不禁有些好笑。这时,身旁的周澈凑上来,开口道:“师兄师兄,打个商量,让我第二个说呗!”
沈泓听在耳中,却不接话,只对唐苏道:“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
言罢,他转身便走,丝毫不理会一旁嚷嚷着“偏心”的周澈。
唐苏目送他二人离开,心里的欢喜久久不减。她抿着笑,细想着沈泓方才的话。
光……
带这个字的诗词的确不少,合该想一个别致清雅的,方不辜负她大师兄的点拨。
唐苏用了十分的认真,左手拖着右手肘,右手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努力思考。
这时,沈泓不期然地回了头。见唐苏那迥异于平常的严肃,他眉目一动,忍俊不禁。
见他一笑,唐苏的思考登时凝滞。不等她回过神,他低头转身,轻悄地绕过山石,只留一袂衣衫,动一片辉月余光。
便是此情此景之下,几句词猛地撞进了唐苏的脑海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诶?”唐苏一惊,抱着脑袋,对自己充满困惑。
这是情诗吧?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句的???
唐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着再敲出些其他的诗词来,然而,脑袋里偏如填满了月光一般,白茫茫的一片。而后,便有深冬的薄雪、初春的细雨、盛夏的流萤与今朝的明月,交织成词,声声低吟。翻来覆去,只那一阕。
……
唐苏回席的时候,神情甚是凝重。沈泓见了,只当她是胸有成竹,也不多问。掌门一见人齐,便吩咐开始行令。
沈泓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的案台前。台上摆着两排木牌,皆字面朝下。
“今日行令,限七字辞句,不拘诗词曲赋。定字为……”沈泓看了看台上的木牌,思忖不过一瞬,继而抬手翻了一块,举起示与众人,朗声念到,“光。”
众人听罢,皆思索起来。
“第一位行令者由我翻牌决定,而后,以‘光’字在句子中的位置顺次。”沈泓说罢,指尖在第二排木牌上轻轻掠过,随即翻起一块,依旧举起示人,道,“七。”
众人数过座次,齐齐望向唐苏。
唐苏一惊,迟迟没有举动。
沈泓见状,提醒了她一声:“唐苏。”
唐苏讪讪笑着,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犹疑着不言语。
沈泓有些不解。虽说这个师妹学艺不精,但这么长的功夫,一两句诗词总该想得出来吧?何以是这副难以招架的模样?他想了想,问道:“行令的规则都听明白了么?”
“啊?”唐苏一抬眸,对上沈泓的眼神,又惶然移开视线,“嗯!”
她这般反应,令沈泓皱起了眉头。但他终究没多言,只由她慢慢思考。
沉默片刻,周遭渐有私语窃窃。唐苏的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惶恐。她悄悄看了沈泓一眼,就见他神色凝重,不是责备,而是担忧。
只一瞬间,唐苏的脑海里便又浮起诗词来:愿我如星君——
不等那诗词自己念完,唐苏猛地一甩脑袋,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她念得豪气干云,甚至带着几分毅然决然的孤勇。然而,一首吟罢,师兄弟姐妹已然笑成一团。
沈泓抬手扶额,尽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对她道:“我方才说了,限七字。”
唐苏愣了愣,心中暗暗叫苦。她搜肠刮肚,却抵不住自己那茫然一片的脑海里又自顾自地跳字出来:夜夜流光……
唐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月光清冷,夜风微凉,她却没来由的有些燥热。心头那份情绪也不知究竟是胆怯还是尴尬。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令她无所适从。
周遭似乎愈发嘈杂。掌门夫人苦笑着叹气,劝她再好好想想;顾沄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怂恿她莫要挣扎直接罚酒就是;邻座的李淳儿扯了扯她的袖子,悄悄告诉她“一寸光阴一寸金”;隔了几桌的周澈高举了手,嚷嚷着让他先说……
唐苏抬眸,又望向了沈泓。沈泓也正望着她,神情较先前更为凝重。
终究是令他失望了啊……
唐苏暗暗有些愧疚,但最终,她心一横,抬手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方才错了令,我自罚一杯。”唐苏认真道。
沈泓也是无奈,暗暗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再说一个罢,也不必诗词曲赋了,俗语谚语都成,说了换下一位接令。”
唐苏捏着酒杯,欲哭无泪。
好一会儿,她视死如归,一字一顿地道:“十个光头九个富。”
这一次,没有人笑。但唐苏清楚地听见了,沈泓手中木牌被捏断的声音……
一声呼唤,连名带姓,还是一如既往不妙的感觉:
“唐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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