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龙 第五章 活和尚死道士

小说:地煞七十二变 作者:祭酒
    人要是确信鬼的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也会淡薄许多。

    李长安不怕死。

    非但不怕还多有设想。

    他活着时就常思量自己也算薄有功德死后不至于打入地狱受苦。

    投胎?那是绝不愿意的。乱世人不如狗他宁愿在枉死城当个死鬼也许凭着往日缘分还能在冥府讨个差职。

    可他万万没想过会遇到如今的情形:江上起了寒雾夜风一声哀戚过一声。和尚躺在脚边像条死尸怀里的孩子醒了哭得有气无力是因为累了?冷了?饿了?还是病了?道士不知道只晓得怎么哄也哄不好一时间茫然无措。

    还怎么办呢?我只是一只鬼呀。

    无语望天天上月明星稀。

    他想接碗月华解乏可探手却摸了空才想起身上的东西都随着肉身丢在河里了至于具体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脑子里迷迷糊糊压根记不得。

    对了。

    还有驴。

    驴也没了。

    唉。

    倒霉!

    可老是愁眉苦脸也无济于事他整顿心情准备找到人烟寻个医生风里传来脚步声先前吓跑的女子去而复返。

    她步子很急但隔得老远就刹住了脚黑猫跳出来冲道士“嗷呜嗷呜”炸毛她自个儿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高举着两张黄符。

    成了鬼眼神在夜里更好使了。

    借着月光李长安瞧清了纸上符文手艺都很粗陋蕴含的灵光也稀薄一张是“小儿收惊符”用于婴儿无故夜啼一张是“大将军符”是治僵尸的。

    道士没搞懂她举着这两张符是想干什么?

    “鬼大哥。”

    哦是在叫我。李长安对鬼的身份还不习惯。

    “我不知道你跟这孩子是什么关系但看你照顾她的样子想来你对这孩子也是十分在意的。”

    女子说话时口齿都在打颤眼睛也不敢直视李长安拿余光觑着也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或者哪儿来的勇气坚持留在这里。

    李长安怕吓着她没有轻举妄动听她继续说。

    “但你也知道这孩子脸颊发红多半是着了凉发烧婴孩身子骨弱再不赶紧医治落下病根不说恐怕还会”

    她顿了顿。

    “小女姓何唤作五妹别看我是女子可我也略通医术还是余杭城慈幼院的掌事。慈幼院你应该知道是官府所设专为收养弃婴孤儿。”

    说着何五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敢抬头直视好在对面鬼的形象如同活人不似故事中那般恶形怪像于是胸中勇气就更多了些。

    “鬼大哥若是肯信我不如将孩子交给我照料。”

    说完何五妹心里直打鼓生怕对面的鬼魂发怒当场显出七窍流血的模样然而当对方抱着孩子慢慢过来她才瞧见对面的“水鬼”相貌非但不恐怖反而身姿修长矫健虽不十分英俊但眸光清澈笑容温和不知不觉心里的忐忑不安渐渐放下。

    所以当她接手过孩子没急着离开而是当场仔细摘去孩子身上芦花再从怀里取出一张襁褓小心裹住。

    “婴孩皮肤娇嫩花绒太硬沾久了容易起红疹。”

    做完这一切她本该离开了可走前她望了眼李长安。

    道士正蹲在和尚跟前两眼放空。

    一个似活人的死道士一个似死人的活和尚相映成趣。

    鬼使神差的:

    “慈幼院隔墙就是施药局局里的卢医官仁心仁术”

    漠漠荒草戚戚野风。

    女子引灯在前黑猫与鬼魂缀步随后。

    李长安是个贴心的好鬼主动挑起话头女子也小心回答一来二去渐渐熟络竟慢慢言谈甚欢说起从鬼茶馆到祭桥神这一段故事。

    慈幼院离河滩不远。

    才说到“龙王像里藏着婴孩”就抵达了慈幼院前。

    那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建筑群挨着几片薄田远处是余杭城若隐若现的轮廓。

    何五妹推开大门招呼道士进门。

    “真是个狠心的父亲我看蛊惑他的巫师恐怕也有蹊跷。”

    “不错那巫师真身实际是条蛇”

    话语戛然而止。

    随即是一声“噗通”重响。

    何五妹诧异回头眼中所见尽是月光下婆娑的野树荒草一路交谈的李长安不见踪影地上只有一个和尚、一柄铜剑而已。

    冷风撩起满脸的白毛汗种种床头故事霎时涌上心头。

    何五妹打了个哆嗦迅速缩进房门。

    可没多久。

    她又小心探出身来左右瞄了两眼然后迅速将和尚拖进院子。

    啪!

    关上了大门。

    夜风又呜咽了几声。

    李长安缓缓自风中凝出身形。

    他尝试着靠近房门眼中顿时升起一片白光光中现出两个雄壮的神将手持兵刃朝他怒目而视。

    可实际上这两位门神并无多少神韵这片护宅的白光在他眼中也不比一块薄木板更结实。

    道士新做鬼没甚经验刚才一头就撞了进去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未免破了慈幼院的护宅灵光只好匆匆散去形体。

    和尚和婴儿还在里头道士也不好就此撒手可进不了门只能在墙外挠头。

    这时候院墙里点亮灯火呼喊声、吵闹声、啼哭声、咳嗽声、猫叫声杂乱响起随后是何五妹的呵斥声其余声响便一同按下只留何五妹的声音独奏。

    于是李长安贴着墙根跟着她的声音打转。

    待声音停下。

    院内没了动静。

    道士心神一动魂魄如烟冉冉升腾刚过墙头急急打住。

    寒风似刀不是比喻。

    越是上升夜风就越是锐利丝丝冷风就是丝丝薄刀绕着魂魄反复切割。他怀疑要是再高一些或者风再凛冽一些当场就能把自个人剥下一圈“皮肉”。

    今夜总算尝到了孤魂野鬼的苦楚。

    他不敢再在风中停留。

    躲入旁边一颗大树的树冠中露出双眼略高于墙头向里张望。

    位置正对一扇半敞开的小窗。

    屋里一个披着外衣的佝偻老人正在为和尚诊脉何五妹则垂手侍立在旁。

    良久。

    老人抚须沉吟一阵对何五妹说:

    “小娃娃的病好说寻常的风寒感冒捡一副麻黄汤就是。可这和尚就麻烦了依老夫看应是离魂之症!”

    “咦?不应该是卢老您又在拿我打趣。”

    “哈哈老夫略施小计你这小丫头的狐狸尾巴就漏出来了吧?难道你会看不出和尚患的是失魂之症?要不是医行那些小顽固凭你的医术”

    “卢老!”

    “罢了。你不愿说就不说吧。你放心我这药房里东西随你取用。”

    “多谢卢老。”

    “不必言谢平日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多赖丫头你的照料。”

    “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卢老请说。”

    老人语重心长:“我知你心善但善心不能滥发。小娃子收下也就罢了可这和尚患的是失魂症只要魂魄不回躯壳便会渐渐坏死。施药局里的药你也清楚尽是各家药房不要的陈货就算勉强用附子捡出几剂‘扶阳汤’药效对失魂症也不过杯水车薪。要想真吊住他的性命必须用人参作‘还阳汤’可那等富贵方不用个几十两哪里熬煮得出来?这些年慈幼院全靠你一力辛苦维持又哪来的余钱发这善心呢?”

    何五妹默然一阵忽然浅浅一笑。

    “唉当年学医时要是把祝由科一并学了该有多好。”

    “怎么?丫头还想帮和尚招魂?”

    “不止呢我听人说文殊坊的阮家正在请人治鬼开价一百两。我要是懂祝由科拿到百两赏银孩子们的碗里就能添点儿荤腥每人能置办一双鞋一只碗西厢的瓦顶老是漏水早该修缮”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卢老听了喟然长叹。

    “在余杭城善治鬼诚然好过善治人。”

    完了摇了摇头把话题掰了回来。

    “五娘你听老夫的和尚你是治不的明儿把他送到僧会司去吧。”

    “那不是当于把他丢在了乱葬岗?”

    “若是佛祖都不肯救和尚你又为何要救他?”

    “和尚是好人。”

    “好人?谁说的?那只水鬼?鬼话你也信?”

    “这和尚同城内的僧人不一样。”

    “那倒是。”老人反复打量着法严一脸稀奇“城里的僧人个个油光水亮、膘肥体壮这和尚却似个破了又补的旧篾筐也不晓得平日怎么折腾自个儿的能活到如今倒也稀奇。”

    “兴许是佛法精深呢?”

    “佛法?哈哈!”

    对话声渐渐隐没院内熄了灯烛屋中再度安静。

    片刻后。

    大门又轻轻打开。

    何五妹在门口踟蹰了一阵终于出门拾起地上的铜剑来到距离李长安藏身大树左近一处避风的墙角。

    她摆好铜剑放上一碗白饭插上香烛然后一边烧纸一边劝李长安安心去投胎自己会好好照顾女婴。她是个赤诚的人鬼魂也不欺瞒对于和尚只说会尽力医治。

    李长安没打算吓唬人家耐心等她离开这才下来。

    说着奇怪先前还没觉得直到闻着香烛味儿他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

    赶紧凑到碗前嘬嘴一吸。

    香烛迅速燃烧碗里的白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冷硬干黄。

    而后捡起铜剑——这不是他的配剑而是那柄斩龙剑在周围拢了一大堆枯叶寻了个杂草堆钻进去再用叶子把自个儿埋上。

    留两眼珠楞楞瞪天。

    天上月大如斗。

    自己怎么死的?李长安想不起来。记忆只停留在洪峰到来的那一刹那。

    脑中唯一的画面依稀是在万丈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上。

    法严:“道长且为贫僧护住法身。”

    道士:“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长安抓了把树叶盖住眼睛。

    总之人世无常管它前路如何?睡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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