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
淡如白纱的云雾缭绕在群山之巅,从远山汇聚而成的溪流明澈清冽,还夹杂着些许冬日冰雪的气息。一片青瓦白墙的建筑群依山傍水,在此而建。
酒馆二楼,满头银发的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一拍醒木——
“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无不有天命在身,此乃天道至理,不可更改。今日,小老儿就跟诸位说一说这位天选之子的故事。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下有个镇,镇上住着一个人,名叫……”
“李太白!”
身穿麻衣的少年一个箭步从楼梯口冲出来,朝着众人大喊道。
“……”
原本还萦绕着些许嘈杂交谈声的二楼瞬间寂静了下来。
然而,片刻之后,满屋子的人同时大笑起来。
“阿清,还在找他呢?”离他最近的一个汉子懒懒散散靠在桌边,笑着冲那少年举了举杯,“那你可真是来的不巧啊,太白这家伙一个时辰之前刚刚从这儿离开。啧啧啧,那一步三晃的哟。”
他手舞足蹈的向众人绘声绘色的形容了一番:“看到那门框没有?我可是亲眼看到,他的脑门直接跟这玩意儿来了个零距离接触。那‘呯’的一下,乖乖,听着我都疼!”
在座的人都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这倒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有人起哄道。
“不止,不止,”那人摇头晃脑的道,“你们猜,那太白又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众人都围了过来,一个劲儿的催促他,“快说!”
“他呀,”他哈哈大笑道,“估计是醉糊涂了,用手狠狠推了一把门框,嘴里还念叨着:‘去!’结果又把自己推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齐声哄笑起来。那声音,几乎都要把楼顶给掀了去。
站在人群中的少年听着这些调笑话,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想要反驳,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得恨恨的一跺脚,咬着牙转身跑下楼去了。
那人见状,连忙喊住他:“哎哎阿清,别忙着走啊。话说你们家先生呢,怎么不管管太白这家伙,就让他天天喝成这样出门游荡?”
阿清扭过头来,没好气的对他道:“先生他早在半个月前就离开镇上了!”
那人大惊:“什么,先生半个月前就走了?!那我家那个臭小子不去念书,每天都在不务正业的鬼混什么?”
他猛的站起身来,酒也没心思喝了,撸起袖子铁青着脸就要出去找那小兔崽子算账。但刚一起身又觉得不对,连忙伸长了脖子,冲着已经消失在楼梯口的少年遥遥喊道:
“那先生这是要去哪儿啊?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逐渐远去的回应声从底下一级级的荡上来:
“长安!我也不知道!”
*
雨后的青石板路上还积着浅浅的水坑,砖石缝间的青苔在雨水的滋润下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绿意。此时已至傍晚时分,家家都忙着烧火做饭,炊烟四起,徐徐回旋上升又随风而逝。
夕阳悬高树,薄暮入青峰。落霞灿然,玫瑰色、朱丹色、橙红色……霞光云氤,婀娜多姿,天边层叠的积云在夕阳下显出深深浅浅的瑰丽色彩。
好一派如诗如画的人间自然之景。
……只可惜,人不配景。
麻衣少年唉声叹气的走在街道上,那垂头耷脑的样子,活似只斗败了的公鸡。
“太白这家伙,究竟又跑哪儿去鬼混了?”
他这大半天几乎是把整个镇都翻了一遍,街头酒巷市井瓦房,连王大妈家的鸡窝他都去瞅了一眼——毕竟李太白这混不吝的,喝高了跑到哪儿都有可能。这么来来回回的几趟下来他的腰都要跑断了,真是好大一通折腾。可到头来,他要找的人连鬼影都没见着!
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他忧心忡忡的想。
“嗨,吃我一剑!”
清脆的童声夹杂着孩童们的嬉笑声,从道路的尽头远远传来。
“不行不行,你们现在应该装死才对!”女孩嘟着嘴巴,下巴抬得高高的,一脸不满地数落着面前的几个男孩,“看到我手里的剑了没?我演的可是花将军!”
说着,她还煞有其事的挥了挥手中的木剑。扎在头上的两个丸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晃了晃,一副要散不散的蓬松样子看上去煞是可爱。
男孩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块黑布,似乎是用来充当披风一类的东西。脸上还套着用纸做成的鬼画符面具,纸上的墨水估计还没干,弄得脸颊黑一块白一块的,简直就像是刚从煤灰里爬出来的偷鸡贼。
他们也很委屈:“阿琰,可一直都是你当花将军我们演楼兰军,我们也想当大英雄啊!”
“你们是男孩子,花将军是女英雄,那当然是要我来当啦。”阿琰理直气壮的道。
“可是……”
男孩子们很不满意,但也苦于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拉下脸来消极怠工。
阿琰一看这样不行啊,得找个法子提升一下自己小弟们的积极性。于是,这位人小鬼大的大姐头眼珠子咕噜一转,小手一挥:“那这样吧,这次表现最好的人,下次我就让他和我一起当大英雄!他可以演辛将军,怎么样?”
“辛将军?”
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数脸茫然。
“辛将军是谁?”
“辛将军你们都不知道?”阿琰瞪着他们,大惊小怪的嚷起来,“你们这也太……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阿清用力拍了一巴掌。
“好疼啊!”女孩捂着脑袋,眼泪汪汪的抬头看向上方的少年,“阿清你太过分了!”
阿清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们不长记性。说了多少次这种游戏少玩,就算楼兰军已经销声匿迹好几年了,但保不准会有人看到去报官。官府对于楼兰军的态度,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环顾众人,一字一顿的道:
“楼兰军同党,杀、无、赦!”
几个男孩被少年阴恻恻的语气吓得一激灵:“阿清你别唬我们啊,我们就只是玩玩而已!”
阿清插.着腰,斜眼瞥着面前这一个个把脸抹的黑里吧漆的皮小子们,突然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话说,你们是不是没告诉家里人私塾放假了?今天我可是正好去了镇上的酒馆,好好的通知了一下你们的长辈呢。”
“什么?!”
男孩子们这下终于淡定不起来了,你推我嚷一窝蜂的往家里跑。阿清哼哼的看着他们个个都像屁股着火一样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满意的拍拍手:“一帮臭小子。我管不住李太白,还治不了你们吗?”
悄悄蹲在一旁时刻准备开溜的女孩看到这一幕,立刻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就发现自己的领子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最后只能被少年像是拎猫崽子一样提溜了回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立刻将脑袋缩起来,乖乖朝面前的少年举起双手:“我错了!”
阿清看到她摆出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时间是好笑又好气:“早干嘛去了?天天就知道跟那家伙学一些三五不着调的!”
眼看着火力即将集中到自己的身上,阿琰急中生智,立刻转移话题:“阿清,你找到太白了没?”
“……”
“没有!”一提起这个他就来气,“最好别让我逮到他,有本事,他就永远别回来!”
说着,他又唉声叹气起来。
不过老在这儿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少年抬头看了看已经挂上枝头的月亮,对阿琰道:“回去吧。现在还是早春,晚上风大,就穿这么点在外面逛小心着凉。”
“好好好。”阿琰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少年无奈的用食指刮了一下女孩圆圆的鼻头,拉着她一起慢慢往前走。
小镇的面积着实不算大。顺着这条路走上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看到镇外的驿道了。
站在路口的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琰疑惑的转头问道。
“啊呀,我忘了把衣服晾起来了!”少年懊恼道,“今天真不知道在忙什么东西,糊里糊涂的。”
“呃,那个,要不,咱们明天再去晒吧?”阿琰犹犹豫豫道,“都这么晚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淡白的圆月正静静的悬在夜空之中。月色皎洁,繁星暗淡,万里无云。看来,今夜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不行,这里本来就潮湿,湿衣服堆在一起再放一晚上,肯定会有馊味的!”
阿清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这样,你先一个人回去吧,我去把衣服晾好就回私塾找你。”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哎哎,等等我!”
女孩目瞪口呆。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跟在少年后面跑了过去。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小镇紧靠群山,白天是树木葱茏仙气飘飘,一到晚上那可就全然变了一副样貌,那似百鬼出行张牙舞爪的阴森森样子,看一眼就让人打心眼儿里发憷。不仅如此,夜里的深山中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听得人那叫一个毛骨悚然,说是鸡皮疙瘩落一地都毫不夸张。
不过,这儿离私塾也确实没多远。没跑多久,女孩就看到了矗立在路旁的那块千斤巨石。
“终,终于快到了。”
阿琰停下来,狠狠的喘了一口气。她抬头望了一眼巨石,又重新奔跑了起来。
“不要跑这么快,等等我啊——”
她的声音连同小小的背影一起,渐渐隐没在了道路前方。独留下那块爬满青苔的千斤巨石在原地默默无言的注视着这一幕,历经沧海桑田,亘古不变。
月光明亮,隐隐可见巨石上刻着的一行字。
这行字与嶙峋巨石完美的融为了一体,气势万钧,狂放不羁,仿若浑然天成。字是好字,雕刻的劲道更是苍劲有力,入石三分。
若是连起来看,那刻的好像是一句诗: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而要是再仔细一点,就能看到其下的一行小字:
“大唐四百八十四年,XXX留。”
那人名似乎是被什么人刻意用刀剑抹去了,已经无法辨认出具体的字样。
“阿清,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动呢?”
终于来到了大溪之畔,阿琰喘着粗气停下来,她有些疑惑的看着阿清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跨过溪边大大小小的碎石走到他身边,顺着少年的视线好奇地望向前方。
月光如水,波光潋滟。
潺潺的流水声回荡在耳畔,拂面而来的清风扬起了女孩的发梢。
阿清眯着眼睛看向飘浮在水中上上下下晃动的那些个黑色不明物体,似笑非笑的问身后的人,又好似在自言自语:“阿琰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女孩定了定神,伸头认真一看:“这是……酒坛?”
少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原来是跑到这儿了。月下泛舟,真是有闲情逸致,倒是叫我一通好找!”
“……”
阿琰根本不敢去看身边已经彻底燃起熊熊怒火的少年。她悄莫莫地缩回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的偏过头,慢慢望向河流的上游。
月下的溪水泛着银光,倒映在水面的圆月于微风中轻轻颤动,静谧而美好。
一叶扁舟静静的漂浮在溪上,悠悠荡荡的顺流而下。
这小舟细细长长,宛如一片真正的柳叶。
苍茫的月下,一个人歪歪斜斜的坐在这小舟之中,自顾自的畅然独饮着。
那人的穿着实在朴素:半长不短的凌乱黑发不扎不束,任由它随意的披散在肩上;一身简单到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麻布白衣,前襟还大敞着;腰上倒是紧绑着一根黑色长布条充当腰带,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整个人看上去还是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
他的手里抓着个歪脖子葫芦,头一仰,就这么大口大口的往喉咙里灌酒。
清冽的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沿着脖子上下滚动的喉结一直滑落到胸膛,几乎浸透了半边衣裳。
明明是很粗鲁的动作,却因为这人生的一副剑眉星目、顾盼烨然的好相貌,硬生生带上了几分放荡不羁的自在洒脱之感。
“好,好酒!”
一口气将葫芦里的酒灌下去大半后,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无比满足的喟叹。
他醉眼朦胧的抬头望向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迷迷糊糊的哈哈笑了几声,又再度举起了手中的葫芦。
“举杯……邀明月!对影……对影……嗯?”
男人摇摇晃晃的支起半边身子,他垂下头去,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舟畔的溪水波澜不定,却也明明白白的只显出了他自己一个人的样貌。
然而那男人却道:“一、二、三……怎、怎么有三个人?”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从底下捞上来个什么东西。但估计是因为醉的太狠了,这白衣男人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晃荡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撑住,连人带船的一下子全部翻进了水里。
“太白——!!!”
一声惊叫后紧接着的是好一阵兵荒马乱。费了老半天功夫后,少年终于将人拽了上来。
夜间的山林溪畔,万籁俱寂。这一声突兀的喊叫却惊的山间一众生灵纷纷从沉眠中苏醒,一个个都竖起耳朵警惕的左瞧右盼起来。待到好一会儿不见动静了之后,才又放心的蜷缩回了自己的地盘,安安静静的开始享受起了这宁静的夜晚。
“噗!”
四肢摊开平躺在地面上,就算是差点淹死都不忘攥紧手中葫芦的男人吐出一口水,猛的睁开了眼睛。
初春夜晚的溪水冰冷刺骨。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就算是喝的再烂醉如泥的人,也得清醒过来了。
“咳咳咳……”
这个刚刚被捞出来、浑身湿的像个落汤鸡的家伙瞪大了双眼望着夜空,惊魂未定的狠狠咳了老半天。
同样全身湿透的阿清筋疲力尽的倒在他旁边,累的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白衣的男人偏过头去,看他这副头顶水草蔫眉耷脑的倒霉相,到底还是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你还有脸笑!”
阿清用尽最后的力气锤了他一拳。但在打完之后,连他自己也撑不住了,手脚放松的瘫在地上,跟着身边的人一起笑出了声。
这是大唐四百九十九年的一个普通又不寻常的夜晚。
正如那些久远而荒诞的神话传说总是配备着一个老套的开头一样,这个故事也不例外。
从前有座山,名叫天姥山;
山下有座镇,人称天姥镇;
镇上住着一个人,自号天下第一风流浪子酒中仙。若是有人问,此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其人名曰——
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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