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红绳的断裂,白鸟的周围立刻凝聚了淡淡的黑气,很快那道污浊的黑气就聚集成为了扭曲的人形,附着在女孩子的身躯之上。
不久前还在痛苦地颤抖着的女孩子,在一期一振斩断系着驱鬼之铃的绳子之后,身体猛然一僵,就像是有什么被抽离开来一般,脊背向上弯起,随即又骤然失去了力气,跌落在铺着草编叠席的地面上。
待到压制着污秽的清净灵力散去,白鸟本身的力量爆发出来,隐藏在女孩子体内的妖物终于变得匿无可匿,显现在了众刀剑的面前。
随即,一期一振又斩下一刀。
雪亮的刀光斩开将审神者整个人包裹住的黑气,原本几乎与她连为一体的妖物终于脱离了人类躯壳的束缚,以一副混沌而又可怖的形态,落到了女孩子的不远处。
它生着一个类似于成年人的身体,漆黑的雾气组成了头颅、躯干以及四肢,大概是脸的位置却没有五官,只有一种怪异而又凄厉的声音,不断传入众人的耳中。
鬼再度出现了。
白鸟捂住耳朵,恐惧得闭上了眼睛,被烛光晕得昏黄的本丸和室与神情各异的刀剑付丧神们,都被一片黑暗所替代了。恍惚中她仿佛沉入到了过去的记忆里,当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映入她那稚嫩的眸中的,是还与父母一同生活的家,以及与和今日如出一辙的情形。
从女孩子身体里诞生的鬼扑向了自己的父母,或许只是响应了她当时的心情,又或许是降临在她身上的种种使她积攒了过多压力,急于宣泄出来。总之,早在那一日,白鸟就已经见过那被她以为是“鬼”的东西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了,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这些记忆都她遗忘得一干二净,宛如被海浪冲散的砂,沉到了脑海的最底端。
白鸟只知道再醒来后,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父母依然是严厉且不容违抗的,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过着贫困而又平淡的生活,直到她被送到时之政府成为审神者。
如今,她又再次把鬼放出来了。
“果然是……由人心诞生出的妖物啊。”
站在所有付丧神的前方,一期一振注视着与白鸟有着相似气息的妖物,目光有些晦暗不清。
他无法感知到妖气的原因,就是因为那本身就是审神者的一部分,它藏匿在她的内心里,女孩子强大的灵力就是它最好的掩体,甚至遮掩了那一丝极淡的阴翳,若不是此次被巫女所赠的驱鬼之铃所困,引发了更激烈的反应,想必仍旧没有人能够发觉到吧。
驱鬼之铃本是净化妖邪的法器,当妖气源于白鸟自身时,它却反而起到了将妖物困在女孩子身体中的作用,白鸟先前所受的痛苦,也是由此而来。
而他那年幼的审神者,又是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孕育出妖物的呢?
由于背对的缘故,无法看到太刀付丧神此时的神情,然而在场的刀剑也无暇去顾及这些了。他们在它出现的一瞬间,就清楚了它的正体。
不断发出怪声的鬼怪身上有着与审神者相连的线,那是其力量的源头。这是一种相当特殊的妖物,它从白鸟的心中诞生,藏在她的体内吸收着负面情绪壮大自身。它们寄生在人类的身上,在汲取营养的同时,也会因为寄生者的意志与欲望驱使,本能地进行行动。
得到某样渴望已久的东西,消灭压力的源头,甚至是杀死他人……它们的出现,总是有原因的。
而这只从白鸟身上诞生的邪物,却自从出现到此时,都只是趴伏在地上,发出一种相当怪异的声音,除此以外并未其他举动。
就像是老旧的风箱被人强行拉动,声调尖锐刺耳,夹杂着漏气般的声响,全然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一期一振将视线移到白鸟身上,女孩子捂着双耳,似乎十分惧怕于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挥刀将那团妖物斩做两段,提步穿过逐渐化为灰烬消散的妖物,来到女孩子的身旁,单膝跪了下来。
“等一下,一期先生!”堀川国广担忧地说道,“主公的灵力有些不对,刚才我一触碰主公就受到了攻击,还请务必慎重一些。”
一期一振回过头,对着同伴轻轻颔首。
药研藤四郎本已忍不住上前一步,此时脚步一顿,又退回了原处,侧目看向站在身旁的兄弟们。
审神者已经达到了心生妖物的地步,而自觉与她还算亲近的短刀们却无一人发觉,这样的事实,已经足以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刀剑造成不小打击了吧。
就连自身对那孩子的了解,只不过是这样的程度罢了,又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去干涉她的内心与未来呢?
在另一边,长刀收入刀鞘,平放到地面上,一期一振脱下手套,小心地将陷入梦魇中的白鸟扶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铜铃已经被斩断的缘故,白鸟身上的灵力重归平静,青年也并没有受到攻击。他将女孩子整个抱起,拢入自己的怀中,垂眸看着宛如幼鸟般缩成一团的女孩子。
即便心神落入了不愿意回忆起的过去,她依旧捂着耳朵,这般模样显得懦弱而又可怜。然而在抱起审神者后,一期一振的另一只手,则以一种温柔却强硬的姿态,将她的手臂从耳旁拉了开来。
柔软的黑发贴在青年军装上那像是绶带般的甲胄与脸颊之间,女孩子双眼紧闭,似乎在幻觉中遇到了即为痛苦的事情似的,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她想把自己的脑袋埋入一期一振的怀中,以此逃避去面对周围的一切,但对方却不容许她这么做。
“主君,请您睁开眼睛吧。”
太刀付丧神声音平静温和,却像是隐匿在水面之下的冰川,只有当接近之后,才会看到那令人生畏的部分。
“那是从您的内心中生出的妖物,它的所作所为代表了您的愿望,您痛苦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呢?”
具有强大灵力的人类,本身就更接近于彼世一些,受到邪祟的垂涎,也比一般人更容易滋养出这样的邪物。
只要白鸟仍会被负面情绪所困,这种妖物就永远无法被消灭。
如今的现世早已灵气稀薄,就连世家都没落了下去,妖怪与神鬼都渐渐变成了传说,这种稀少的妖物更是早已多年未遇了。将驱鬼之铃赠与白鸟的那名巫女,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情况,将它当做普通的邪祟对待也是实属寻常。
甚至于若不是被远征途中遇到的那位姬君提醒,就连他自己,也不小心将其忽略了过去。即便思考过这种可能,却又因为白鸟展露出的天真单纯,以及她太过幼小的年龄而否决掉了。
事实却证明,面前的女孩子心事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她惯于将那些事情都藏在心底,从不会对他人说出口,这应该是她从小就被这么教导的缘故吧。
一般的小孩子,哪里会知晓什么叫做忍耐呢?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不停地向他人道歉呢?
像白鸟这样,乖顺而又安静,甚至似乎连一点任性的影子都不存在的孩子,从根本上就是不正常的。
只不过付丧神是第一次以人身现世,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人就是身为审神者的白鸟,因此不清楚正常的人类小孩子都是什么样的罢了。
若是从未有过将其表达出来的意愿,即便是神明,也无法真正触碰到她的内心,得知那孩子的想法。
一期一振安静地凝视着怀里的审神者,他知道自己的话语已经传达给了她。
过了一会儿之后,在付丧神的视线中,白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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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最初并不想成为审神者。
她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比恐惧,拥有强大的灵力也好,审视神明并与其并肩战斗也好,战胜敌人的希望也好,这些在她看来都是无法理解的,也没有任何实感,她知道的,就只有自己要被抛弃了这件事罢了。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父母给了她一个承诺。
从未说过爱她的母亲,亲口说出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就会接她回去,女孩子怀抱着希望,来到了本丸,并按照时之政府的要求,唤醒了一期一振。
她努力地想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样子说不定在父母来接她的时候也会夸奖她,那些天里,女孩子的确是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一段时间,究竟是多长呢?
她不停地思考着这个承诺兑现的日期,生怕将它错了过去,就连晚上都忍耐着睡意,看着外面的等待他们的到来。
甚至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她有意地不去锻造刀剑,避免与这里产生过多的羁绊。
然后女孩子一厢情愿的期待,终止在了入职谈话的那一天。
她咬着下唇,犹豫着把写好的文字划去,如果直接说出来的话,会给父母带来麻烦的吧,怀着这样的想法,以及不为人知的隐秘期盼与不安,她将其换成了更为含蓄的问法。
【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他们说很想你,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跟他们说……对了,你的母亲似乎又怀孕了的样子呢,就是这几天刚刚检查出来的。等你回去的时候,就能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对女孩子的心情丝毫不知的工作人员笑着恭喜她。
“马上就会成为姐姐了呢,白鸟。”
现在想来,不管是开始锻刀,还是看到鬼怪,都是在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甚至于晚上的时候,还忍不住躲在房间里哭了起来。
然而面对着待她十分温柔亲近的付丧神,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诉说出口吧。
如果能够变得讨厌他们,用这种方式转移内心的悲痛的话,一定会好过得多,但女孩子又是一副柔软而又善良的性格。她对自己遇到的所有人都抱有真诚的善意,再加上因为自身的缺陷而产生的自卑心理,不想给他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正因为这种种因素汇聚到一起,积压在女孩子心底的压力才会越来越多,最后演变成了孕育出妖物的地步。
若不是这次被驱鬼之铃激怒,总有一日,那只日益壮大的妖物,会成长到将白鸟整个人吞噬殆尽的地步。
对于白鸟来说,依靠着纸笔,将其表述出来是非常艰难的。如果是日常交流中那些简短的句子还好,当书写的字眼变得多起来之后,白鸟的叙述就变得有些颠三倒四起来了,甚至于弄错了词语都是常见的。
尽管如此,一期一振还是一字一句地读懂了她写下的那些词句。
那孩子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就连微笑的时候她究竟怀有什么样的心情,他也无从而知。或许是因为讨好别人已经变成了本能一样的存在,以至于不知不觉中,便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
然而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付丧神抬起头,看着不安地垂下头,仿佛在等待着训斥亦或是责骂的女孩子,眸光微有些晦涩发暗。
此时房间内只有白鸟与一期一振两人,青年注视了白鸟一会儿,语气平和地开口问道:“您愿意成为一名审神者,留在这里吗?还是说,您更希望能够回归现世呢?”
“如果留在此处,令您感到如此痛苦的话,那就由我护送您回到现世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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