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寻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一喝就倒。
不知所措,时远志把酒杯递过来的时候, 他还想推拒几番。结果对方干脆利落地先一口闷, 又把酒瓶哐当一声拍在桌上。气势汹汹, 即使想推辞也拉不下脸,只能老老实实接过。
谁知道根本没喝几口。
就一同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闭着眼。
意识昏昏沉沉,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点刺鼻的火药味, 逼迫人不得不清醒。
到底还有些头疼。
把手放在额头上。
贺寻缓慢睁开眼。
愣了几秒。
盯着并不熟悉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他才迟缓地反应过来昨晚发生的事。
瞬间从沙发上弹起, 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收好,站在客厅中央, 正好同从厨房出来的向洁视线对个正着。
“你跟你时叔叔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能喝。”时远志现在还躺在卧室里叫都叫不醒, 向洁摇了摇头,“赶快收拾一下, 待会儿你下去和晚晚他们一起把鞭炮放了。”
这一年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从除夕夜到大年初七,大街小巷都是喜庆的鞭炮声。
家属院自然也不例外。
态度极其自然,说完这两句, 向洁回厨房接着忙活。
留下贺寻在客厅里发呆。
头还有些疼,喝得断片, 他试图回想起昨夜时远志都说了些什么。然而记忆中除了对方泪眼朦胧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任何一个字。
到底不好就这么傻站在原地。
简单收拾一下。
贺寻下了楼。
大年三十的白天便下起小雪,簌簌一晚仍不停歇。绵密雪片飞舞, 整个家属院都银装素裹, 白茫茫的一片。
天地素白。
他一眼就看见他的小姑娘。
下来的早。
时晚带着时辰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害怕会被鞭炮炸伤, 每个小朋友分到的都是能拿在手里的烟火棒,只要点燃,就会冒出明亮火花。
大人不许小孩子随便用火柴。
小豆丁们就只能乖乖围在时晚身旁。
似有所觉。
她微微偏头。
很多年后贺寻依然会想起这一幕,被簇拥在最中央,冷冽雪色同灿烂花火一同落进少女明澈的眼眸。
而她朝他看过来。
视线相接。
这世界上最美好最璀璨的一切便尽数落入他眼中。
“哦哦哦哥哥下来了”
一早就琢磨要放鞭炮,磨来磨去都没被奶奶准许,见到贺寻,穿着大棉袄裹成小胖猪的钱小宝两眼放光,“哥哥快来放鞭炮”、
钱小宝这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
小朋友们登时都转过来看贺寻。
“你们离远一点儿。”到底还是怕火药会炸到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挥挥手,贺寻把他们赶远。
挑的是响数最大的鞭炮,点燃引线,他后退两步。
几秒后。
整个家属院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站在一旁。
伸手给时辰捂住耳朵。
下一瞬,时晚耳尖一暖。
穿得薄,少年指尖有些凉,掌心却透着十足的暖意。
温柔而妥帖的。
替她挡去所有风雪和喧嚣。
鞭炮声停。
钱小宝拽着时辰去一旁继续玩烟火棒。
时晚抬头。
“昨天”昨晚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措手不及,直到现在想起,她脸颊都烫得不行,“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明明在一起许久,然而意识到父母已经知道,到底还是很不好意思。
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贺寻摇摇头“忘了,喝醉了记不清。”
唯一能记起来的好像是时远志最后抱着他哭私房钱和女儿都没了。
愣了一下。
“你真喝醉了”时晚难以置信。
昨天她还以为他是装的,毕竟当时场合尴尬,佯装醉过去逃避也不是不可能。
稍稍垂眸。
看着小姑娘一脸的不可思议。
贺寻淡淡勾了下嘴角“真的,我平时不喝酒。”
如果昨天不是那种情况,递酒过来的不是时远志,他根本不可能去碰。
北方男人们大多酒量好,时远志那种文文弱弱喝一口就晕了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而眉目锋锐的少年行事恣意,看起来全然不像滴酒不沾的模样。
正想追问。
“呼啦”一声,向洁推开楼上窗户“放完鞭炮就赶快回来,还要去拜年呢”
一年一度的春节,家属院最热闹的时候。
统共只有两栋楼的居民,却过出了十足的年味儿。
时远志还在呼呼大睡,向洁就带着时晚跟贺寻去挨家挨户拜年。等他们逛完两栋楼,回到家,又有其他人开始敲门。
“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过年好”
还穿着那身大红棉袄,行动不便,钱小宝一进门就脚一滑,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直接磕了一个大头,“啊还有时辰大家都过年好”
向洁被他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直笑“来来来,到阿姨这边来,阿姨给你压岁钱。”
鞭炮声断断续续响着。
站在一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贺寻低头笑了下。
忙着给小崽子们抓糖吃,听见少年低沉的笑声,时晚看向他“你在笑什么啊”
“没什么。”贺寻摇摇头。
这么说着。
嘴角依然不自觉地扬起。
长到十七岁,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过春节。
团圆饭、贴春联、放鞭炮,一切对他而言都很新奇。哪怕是在旁人看来有些繁复琐碎的相互拜年,都显得极其有趣。
原来。
昨天的忐忑已然消失殆尽,扬了下眉,少年淡淡地想。
正常家庭原来是这样生活的。
送走最后一拨前来拜年的小朋友,累得不行,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向洁冲时晚他们招手“过来过来。”
“这是给你们的。”一早就准备好,她把红包拿出来,“都收好啊。”
时晚高高兴兴地收下,犹豫两三秒,时辰也没有拒绝。
反倒是贺寻一愣。
“阿姨”红包拿在手里仿佛烫手,他下意识拒绝,“我就不”
从来没收过压岁钱。
这是少年的本能反应。
“行了,别废话。”还没说完,向洁就摆摆手,“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挂念着还在呼呼大睡的时远志,她起身进了主卧。
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贺寻捏紧红包。
他恍惚想起,昨天时远志也是这么说的。
一家人
这个概念于他而言有些陌生。
一向视他为空气,沈怡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偶尔在饭桌上朝他投来目光,多半也是厌恶冷淡的视线。
至于沈怡过世后,贺家的人一个个提防他会跑出来分财产。
自然更不可能有好脸色。
可向洁和时远志的语气一个比一个自然。
就像真的把他当做自家人一样。
“你在发什么呆呀”
看着少年捏着红包愣在那里,顾忌着时辰还在一旁,不好太过亲昵,时晚只伸了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从刚才就感觉他怪怪的,不知道一个人在琢磨些什么。
少女动作很轻。
贺寻却蓦然惊醒。
“没什么。”一开口,嗓音有些哑,贺寻摇摇头。
他只是觉得他运气很好。
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了都要吓一跳。生母早逝,不受父亲家族待见,身上零零碎碎一身伤,还有一只眼睛到现在依旧无法视物。
怎么看都不像运气好的样子。
然而此刻。
窗外是热热闹闹的鞭炮声。
身旁是神情懵懂的少女。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
到底是小孩子精力旺盛。
歇息没多久,钱小宝就带着一群小孩站在门外敲门,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眨着星星眼盼望贺寻带他们一起堆雪人。
“你怎么这么受欢迎呀。”
小豆丁们乌泱泱把少年围在最中间。
时晚就笑了。
她还记得当初院里小孩们见到贺寻恨不得挖个地洞赶快钻进去的场景。
根本来不及答话。
小豆丁们一会儿要滚雪球一会儿要折树枝,被支使得团团转,贺寻哪里还有空暇的功夫。
待到终于在院里堆起一个雪人,额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这群兔崽子。”雪人吸引走孩子们全部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能从中脱身,贺寻直摇头。
而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我们以后还是生个安静点儿的小孩。”俯身至少女耳边,他沉声道,“嗯也不要静了。”
钱小宝这样咋咋呼呼的惹事精要人命。
时辰那样过于懂事的孩子又太过早熟。
根本没想到少年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愣了一下。
时晚拿雪球砸他“你说什么呢”
不敢还手。
一米八几的少年被娇小玲珑的少女追着满院子跑。
“你姐姐好凶啊。”印象里时晚一直都是温柔可亲的大姐姐,目瞪口呆,钱小宝冲时辰说。
眨了眨眼。
时辰没说话。
腿脚不便,到底体力比不上其他小朋友,玩了一会儿有些累。
他轻车熟路地到门房去向老林头讨水喝。
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门口。
还没来得及敲门。
引擎声响。
遥遥的。
一辆黑色轿车从巷口开进来。
“小朋友。”停稳车,摇下车窗,露出一张英俊的脸,“贺寻在吗”
没有立即答复。
慢吞吞扫了对方一眼。
时辰偏了偏头“你是他叔叔。”
一个肯定句。
后来时晚跟时远志夫妇提起过贺子安的事,在一旁玩陶泥,时辰也就顺便听了一耳朵。
平心而论。
这对素来不睦的叔侄俩长得确实很相似,只是贺子安带着几分邪气,看上去就有些轻佻。
似乎有些讶异时辰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
贺子安愣了下。
随即很快笑了。
“叔叔”漫不经心中带着十足的恶意,他沉声道,“他还是不肯认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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