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过晚安。
贺寻挂掉电话。
她对他说了晚安,然而这一夜到底不可能睡得着。
心砰砰直跳, 躺在沙发上, 愣愣盯着窗外明亮的雪夜。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 雪花静谧落在地上, 不远处的院落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犬吠。
后来夜深。
青城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沉沉陷入梦境。
他却始终睡意全无。
月亮离开树梢, 天色依旧是深沉的黑。小巷里有人推起了卖早点的手推车。车轮碾在冰面上, 将雪深深碾平, 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听着咯吱声渐行渐远。
贺寻猛地坐起身。
一瘸一拐走到卫生间, 简单洗漱过后,在客厅里呆呆坐了一会儿。
他就出了门。
凌晨五点。
下夜班的人匆忙在晦暗的天光里穿行, 奔波生计的小贩打开卷帘门。更多的人还在梦乡里做着不愿醒来的梦。
家属院安静。
灯光昏黄,偶有树枝被风拂动的响声。
蹑手蹑脚地下了一层楼。
贺寻坐在台阶上。
冬日温度低,水泥台阶冰凉。可他的心炽热,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想到和小姑娘只隔了薄薄一扇门。
贺寻喉头动了动。
沉默着,他抬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
感受到愈发明晰躁动的心跳。
这一夜。
时晚睡得很熟。
难得无梦安眠的一晚,睡得极沉,早晨的闹钟甚至是时辰起来迷迷糊糊按掉的。
坐在床边,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她不禁有些脸红。
匆忙做好早餐,盯着时辰检查好今天要带的东西,吃过饭, 时晚准备去楼上喊贺寻。
打开房门。
“你”她就愣住了, “你怎么不敲门啊”
坐在台阶上。
脊背挺得笔直, 听见开门的响动,少年就急急站起了身。
“没、”她问他怎么不敲门,结果他语无伦次地答,“没、没等多久。”
一向锐利桀骜的黑眸躲躲闪闪。
宁可死死盯着地面也不看她。
愣了下,时晚仰脸去看。
雪已停,冬日阳光温柔。穿过楼道的窗户,浅浅落在少年的眼睫上。
离得近,她甚至能数清他纤长浓密的眼睫。自然也能看清眼下难以忽视的一片乌青。
显然一整晚都没有睡。
这个笨蛋。
心尖直发涩,又有种酸楚的甜蜜。她并不发问,转身回厨房拿了两个包子塞到他手里,这才牵起时辰的手“走吧,我们去上学了。”
晕乎乎的。
接过那两个温热的包子。
贺寻感觉头脑似乎不太清醒。
然而一整夜都亢奋,兴奋到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清醒。
而是太清醒了。
下雪之后。
冬日清晨冷冽。
他看见日光落在她发丝上,冰天雪地间,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她莹白的小脸晕开一层明媚柔和的光。
明亮的照耀着他的世界。
把时辰送到附小门口。
在校门口站着,直到看着时辰一脚深一脚浅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时晚才放下心来。
仰起脸。
她看向贺寻。
一路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少年始终沉默着。
黑眸微垂,下颌拉出锋利的一道线条,眉眼深邃,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点莫名的凶。
可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
抿嘴偷偷笑了一下。
心里有些害羞,犹豫片刻,她还是伸出手。
轻轻去够贺寻的指尖“我们走吧。”
动作很轻。
然而指尖相触的瞬间。
少年极其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猛地一缩。
直接躲开了她的手。
时晚“”
怎么又开始闹别扭了。
这个人好奇怪哦,昨天敢明目张胆地去咬她的指尖,今天居然连手都不让牵。
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少女的目光无辜而疑惑。
贺寻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没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尝试解释,最后发现一两句解释不清,他索性也就放弃解释。
不吭声。
他躲开她的动作。
然后迅速搓了下自己的手。
冬日天气低,尽管他一贯体温高,寒风吹着,手也免不了比平时温度低。
指尖更是冰凉的一片。
然而。
手轻轻被牵起。
时晚感受到的,是温暖滚烫的温度。
抿了下唇。
她收紧指尖。
缓缓回握住他的手。
很多年后,贺寻仍旧会想起这个遥远的冬日清晨。
天光熹微,雪花飞舞,北方冬季凛冽萧索,肃杀逼人。
而少女的手很软。
绵绵落在他的掌心。
“走吧。”扬起脸,她冲他笑。唇边的梨涡仿佛能甜死人。
几天后。
嘴里百无聊赖地叼着根破草,聂一鸣大大咧咧蹲在附小操场边。
这一年非主流还不怎么盛行,而他已经十分赶潮流地照着美国电影染绿了自己头上一撮毛,并且得意洋洋在学校招摇了一大圈当然,第二节课就被班主任抓住,强行拿剪刀剪掉了那撮头发。
心态很好。
一两根头发的得失影响不了聂一鸣的好心情。
就算叼着草根,他也是整个附小里最靓最拉风的崽。
然而。
个头显然已经不属于小学生,加上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正经,就差把“我是混混”这四个字浓墨重彩写在脸上。他这么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地一蹲,来来往往的老师和学生都免不了多看几眼。直到瞧见他身上一中的蓝白校服,这才勉强把怀疑的视线收回去。
在第四个路过的小女孩投来惊恐畏惧的目光后。
自持冷静沉着的聂一鸣终于憋不住了。
“寻哥寻哥”跳起身,他扯着嗓子使劲儿冲操场那边喊,“你完事儿了没”
操场另一边。
正是课外活动的时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刚转成细细的小雪。小学生们纷纷拿起手套戴上围巾,穿着厚衣服跑出来玩雪。
裹成个严严实实的球,董虎被他哥董宁板着脸拎到时辰面前“快,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被时辰按在地下揍,硬生生打得嗷嗷直叫,从医院回到家,原本以为能被爸爸妈妈安慰两句,没想到才进门就被哥哥董宁揪住,不由分说按在沙发上暴打了一顿。直到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痛,连板凳都没法儿坐。
再也不敢嘴贱,董虎一个劲儿道歉“是我错了我是大笨猪我是大混蛋对不起”
同样穿得严严实实,针脚绵密的米色围巾挡住大半脸颊,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眸。
没有说话。
时辰抬眼。
望向几米开外的少年。
冬日温度低,靠在一旁的双杠上,贺寻只穿了套一中的校服,秋季蓝白外套下是件没什么厚度的同款夏季短袖。偏偏他似乎还不觉得冷,稍稍挽起衣袖。
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
还有肌肉分明的小臂。
时辰沉默着不开口,董宁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接着双腿便不自觉地开始哆嗦“时辰同学”
这下他妈的全完了
贺寻都捋起袖子准备揍人了
已经在脑海里开始盘算待会儿挨揍时究竟是先抱头还是先挡脸,精神高度紧张,眼看着马上就要瘫软在地,董宁听见时辰淡淡的嗓音“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如蒙大赦。
照着董虎的屁股又狠狠来了两下,把自家弟弟打得嚎啕大哭。冲不远处的贺寻看去,得到少年点头的许可后,董宁赶紧拎起董虎,脚下生风麻利地溜了。
没有多看一眼拼命逃窜的董家兄弟。
一脚深一脚浅。
费了一会儿工夫,时辰终于走到贺寻面前。
“你没告诉我姐”把围巾拉下来,他问。
这个点儿小学都没放学,高中自然还在上课。以他对时晚的了解,姐姐不会同意贺寻在上课时间跑出来做这种事。
“告诉她干嘛”
低低笑了声。
贺寻扬了下眉。
从来都是乖学生,胆子又小得不行。倘若知道这节课请假不是去医院复查,而是来附小盯着董虎给时辰道歉,小姑娘估计能自己把自己吓坏。说不定还会想出什么他仗着年龄差当众殴打小学生的离谱剧情。
少年语气理直气壮。
时辰眼皮就狠狠跳了一下。
“谢谢。”最后,他淡淡道。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但凡能找到一个可以撑腰立威的人,哪怕只是在学校短暂地露上一面,那些调皮捣蛋爱欺负人的家伙也会收敛许多。
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那天哭完就不伤心了。他不想跟董虎计较,却也不得不承认贺寻确实帮了个大忙。
神情严肃。
时辰小大人般的模样逗得贺寻有点想笑。
“不谢。”轻轻啧了一声,他伸手,想要去揉一把对方的小脑袋,“和你姐夫客气什么。”
神色一僵。
赶在贺寻的手落在头上之前。
极其不情愿,时辰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看来小舅子不领情啊”远远地目睹全过程,聂一鸣笑得见牙不见眼,差点翻过去栽进身后雪堆,“寻哥,你还得努力”
别等着几天过后,防盗门上再被写上几个流氓之类的字眼。
“少废话。”插着兜走过来,贺寻懒懒瞥他一眼,“跟着我跑出来有什么事”
这种下着雪的天气,以聂一鸣懒惰不爱挪窝的性格,绝对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有暖气的室内不动弹。能让这位大爷硬生生在寒风中蹲这么久,多半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吐掉嘴里的草根,聂一鸣耸耸肩,“就那秦秋呗。”
情况逐渐好转,已经挪到普通病房。见情况稳定下来,警方那边便派人去审讯秦秋。
“听我爸那意思,他们家想用精神病当借口,还想告你打人呢。”看着操场上四处打闹的小学生,聂一鸣不禁打了个哈欠,“不过你放心,我爸说了,他找的律师是最好的,肯定不会让秦秋就这么混过去”
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聂父对聂一鸣几乎有求必应。加上聂一鸣的爷爷奶奶对贺寻从小印象就不错,这一次秦秋的事,聂父在里面出了不少力。
“那就替我谢谢伯父了。”早已想到秦家会这么做,并不感到意外,贺寻沉声道。
“不用谢他他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让下面的人跑跑腿领着那么多钱又不能白做事”一点儿不给自家老爹面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下一瞬,聂一鸣就顿了下,“不过”
语气里中带了几分迟疑。
贺寻不由看向他“不过什么”
“反正我觉得不是巧合”聂一鸣挠了挠头,“寻哥,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去派出所的律师就你小叔请来的那个”
说的是几个月之前,贺子安故意挑衅被打进医院后,在派出所大声嚷嚷着要关贺寻的律师。
眉头微微皱起。
贺寻把衣袖放下来“他怎么了”
“秦秋那边请的律师好像就是他。”虽然成绩常年倒数,但从小跟着老爹耳濡目染,聂一鸣在人情世故上精得不得了,“我说寻哥,你小叔不是又要作妖了吧”
在本地打官司不请本地律师,反而舍近求远地跑去找一个外地人。要说这里面没有贺子安的手笔,聂一鸣一百个不信。
不过在他看来,贺子安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有钱了闲的。横竖贺寻现在已经同贺家断了关系,争不到半分家产,亲爹那边都气定神闲地一点儿不着急,贺子安一个叔叔成天提心吊胆有鬼用
这么步步相逼。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水。
没想到会从聂一鸣嘴里听到这个消息。
一时间。
贺寻愣了下。
无意识的。
他伸手。
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自从贺子安寄来那个牛皮纸袋之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右眼视力始终没有恢复。
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他又拜访了老专家几回,深入浅出地聊了些话题。老专家的态度倒是很乐观,声称只要不是生理性的病变,就一定能治好。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还是心理问题。
呵。
扯了下嘴角。
贺寻无声地冷笑。
把手放下来,觉察到一旁聂一鸣难得担忧的表情,他摇摇头“没事。”
贺子安寄那个牛皮纸袋的意图昭然若揭,就是想要彻底摧毁他。
或许一开始很有成效,然而这一次。
对方注定要失望了。
放学后。
时远志和向洁还在忙研究所的项目,这几日,依旧是时晚接送时辰。
同往常一样,下课后,她去附小接时辰回家。
走到附小门口。
正好把贺寻和聂一鸣逮个正着。
不是去医院复查了吗
愣了下,看见一旁的聂一鸣不停挤眉弄眼地坏笑,时晚一下明白过来。
站在原地。
噙着笑,手懒洋洋地插在兜里,贺寻就看着少女先低了头,莹白小脸上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似乎是在偷笑。
然而。
重新抬起头时,她巴掌大的小脸神情分外严肃“你怎么穿这么少”
这两日降温,天气冷。她明明叮嘱过好几遍要多加衣服。
这么大一个人。
怎么还不如时辰一个小孩儿听话。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语气严厉。
贺寻就笑了。
“我错了。”眼尾弧度柔和,他老老实实认错,“下次一定不敢。”
人生的前十七年一直自己管自己,能勉强活下来就已经很好,向来都是有什么穿什么,哪里还有空暇分心去琢磨这些事。
性格骄傲。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不会听谁的话。
可当她清凌凌地看过来,语调绵软,眸子里尽是他的倒影。
他就恨不得直接把心都掏出来给她。
“嘶”单身十几年,哪里见过这种场景,聂一鸣只觉得牙疼。
没想到贺寻会当着聂一鸣的面大大方方这么说。
时晚的脸也有些红。
没有再说什么,去班里接到时辰,三个人一起回家。
和之前一样。
一起吃过饭,待到临睡前,贺寻才上楼回自己家。
不过这几日他不肯让她搀着上楼。
“我又没那么弱。”嘴角噙着一点笑,少年黑眸深沉,“不相信的话”
俯下身,坏心眼的,他在她耳边沉声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眼底笑意促狭。
时晚的脸就一下烧起来。
恼得不行,红着脸,她用力把他推到外面,然后关上门。
好讨厌哦。
靠在门上。
少女一颗心怦怦直跳。
这个家伙怎么总是这么流氓。
一点都不正经。
兀自羞恼。
一旁。
还在玩陶泥的时辰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
“姐姐。”临睡前,他小声对时晚说,“家里有清洁剂吗”
“你要那个干嘛”没想到时辰会问这个。
时晚愣了下。
“不干嘛。”神情无辜,时辰摇了摇头,“我想把之前在贺寻哥哥门上写的字擦掉。”
想起时辰几个月前在贺寻家门上写的字。
时晚脸一烫。
“好啦好啦。”她给他掖好被角,“哥哥不会怪你的,你不用擦了。”
眨了眨眼。
时辰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是周末。
不用按点上学,难得休息,贺寻起得迟了些。
这一夜他其实睡得不太好,后半夜总听见门口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动。然而冬日怠惰,实在懒得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能只是小动物在挠门吧。
这么想着。
沉沉睡过去。
直到洗漱完,贺寻才想起这件事。
随便披了件外套。
他出门去看。
随即一脸僵硬地顿在原地。
的确用清洁剂洗过,还能看见门上未干的水迹。然而普通清洁剂功效弱,寻常洗涤还能派上用场,在油漆面前便束手无策。
这么一洗,只能让油漆在铁门上渗得更开。
于是。
几个月前歪歪扭扭写下的“流氓”足足膨胀了好几倍。
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大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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