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青城,午后天气闷热。夏季气候多变,不过瞬息,灰黑云层骤然蔓开,宣告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研究所家属院内,被大人打发出来收衣服的孩子们你推我搡挤在一处,畏惧而好奇地看向荷花池的方向。
“晦气!小王八蛋你要跪就滚回家跪!少在这里给人添堵!”正在尖叫的是门卫老林头的妻子段秀娥,她脾气爆嗓门大,骂起人来荤素不忌,院子里的小孩都害怕。
然而少年无动于衷。
在段秀娥高亢的尖叫声里,他面无表情,直挺挺跪在荷花池正前方。
一言不发。
“真是要作死哦!”段秀娥气得脸颊涨红,直喘粗气,“你想死也别拉着我们全院人给你陪葬!死到外头去不行吗?”
仿佛为了应和,云层深处轰然炸开一声惊雷。
带着湿润水汽的微风拂过,池塘里盛开的粉白荷花随之轻轻摇摆。
少年的身形也晃了晃。
一滴冷汗悄无声息砸进地里,几秒后,他抿紧唇,愈发沉默地挺直身板。
“段阿姨说得对啊......”一旁,最小的孩子已经带上了哭腔,怯怯拉住身旁人的衣角,“这个哥哥会死的......”
被扯住衣服的小孩同样吓得不轻,小脸煞白,却还是颤抖着嘴唇坚定道:“不,他是怪物!怪物不会死!”
整个大院都目睹了少年跪在荷花池边的全过程,炎炎夏日里连跪三天还像没事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说话功夫间,骇人的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天空愈发阴沉。
风声渐烈,压下聒噪蝉鸣,将少年额前略长的碎发吹起。
露出先前被遮挡住的眼睛。
段秀娥即将出口的叫嚷被一下噎回喉咙里。
“简直是个丧门星......”她顿时失了气势,小声咕哝着,有些不甘心地转身,随即眼睛一亮,“晚晚!这边!”
“段姨好。”
还在看热闹的小孩们循声望去,家属院新漆过的铁门旁多了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凉风拂过,送来一把清甜柔软的嗓音。
独自站在家属院门前,时晚有些紧张。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原本在大城市念书的她也一起搬到这个相对偏僻的北方小城。
今天是她到青城的第一天,已经在航空研究所上班的爸爸妈妈工作忙碌,抽不开身,只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先过来。
从未来过青城,没有什么熟悉的人,时晚唯一认识的只有前些年托父母办过事的段秀娥。
“一路上辛苦了吧。”和对待少年的恶劣态度不同,面对时晚,段秀娥很是亲热。
她拉起时晚的手,啧啧称赞:“几年不见,我们晚晚真是越长越俊!”
抱着衣服的小孩们插不上话,一个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有几十年的历史,研究所家属院稍显老旧,夏日爬山虎肆意疯长,很快就长满了红砖墙面。
穿着白裙的少女站在墨绿枝叶下,眉目纯净,一双杏仁眼里盈着透亮水光。
渐起的风轻轻吹动裙摆,她像是缀在爬山虎上不知名的白色花苞,随风摇曳,娇嫩得惹人心疼。
六七岁的孩子懂得不多,一时间都愣在那里,只觉得这个陌生的姐姐好漂亮。
全然把方才被少年吓到的惊惧抛之脑后。
“段姨。”一向脸皮薄,时晚有些脸红,又轻声唤了一声段秀娥。
她们说话的功夫,不过一会儿,云翳愈发沉重。
“噼啪。”几声沉重的雷鸣声过后,积蓄已久的雨水试探着下坠。虽然只是几滴雨点,砸在身上竟也有生疼的感觉。
“哟,下雨了。”段秀娥一拍脑袋,“别愣着!都赶快回家!”
她热切地拉着时晚朝家属楼里走,后半句却是对那群小孩儿说的。
“那他......”走到楼道口,才几步路的距离,微弱雨点已经变成了裹挟着雷声的倾盆大雨。
时晚停下脚步,扭过头去。
雨打荷塘,池面上泛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水泡,可见夏日雨势之烈。
然而少年依旧跪在荷花池前,任凭雨点狠狠砸在身上。
风声呼啸,雨水骇人,他瘦削的身体在这场暴雨里摇摇欲坠,却丝毫没有起身的动作。
这是在被家长罚跪吗?
时晚眸光微颤,有些不忍。
男儿膝下有黄金,即使犯了错,也不该受这么屈辱的惩罚,何况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
她不禁看向段秀娥,后者却匆匆拉了她的手,显然不想让她多管闲事:“走吧。”
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时晚拗不过,只能乖乖跟着对方走。
上楼前,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旋即一怔。
暴雨里,少年的碎发被完全打湿,冰凉地黏在额上,露出冷硬锋锐的眉宇。
还有被纱布重重包裹的右眼。
原本洁白的纱布上沾了血,被雨水一冲,洇出一片浅红的痕迹。
*
夏日暴雨一般都短暂,今天却不知为何,一直下到傍晚都没停。
中间时晚的父亲打来电话,说研究所今天要加班,夫妻两个都要晚归,叫她自己一个人先吃饭。
早已习惯父母常年忙碌于工作,挂了电话,时晚很快做好饭,留出两人份的在灶台上煨着。
这年后日的双层隔音玻璃尚未普及,风声裹挟着雨点砸在老旧家属楼的窗户上,玻璃和窗框都一起哗哗作响。
听着让人心惊。
独自吃完饭,害怕窗户被风吹开,收拾完碗筷,时晚挨个检查家里的窗户。
未曾想阳台上真的被吹开一扇,雨水肆无忌惮地吹进室内,地上已经湿了一片。
她伸手去关窗,顺势望向院里。
不由皱起眉。
不是标准的正规小区,没有配备路灯,家属院的夜间照明全靠一根拉在院里坠着几个灯泡的电线。
今夜风急雨骤,灯泡被吹得时明时暗,昏黄的光亮影影绰绰,勾勒出少年瘦削的身形。
他竟然还跪在那里。
或许因为在雨中跪了太久,少年白日里笔挺的脊背微弯,显然已经耗费过多体力。
可他依旧跪在原处,任凭风雨敲打,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时晚眼睫颤动,一时间有些无措。
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教育方式温和,向来以理服人。
这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
她怔愣地看了一会儿,待到胸前传来阵阵凉意,才发现衣襟已经湿了一片。
雨丝甚密,须臾间便打湿她的衣服。
更不要说院里毫无遮蔽的少年。
没有人管他吗......
时晚的心跳得厉害。
已经过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院里的人来来往往,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会。
想起下午段秀娥讳莫如深的表情,她抿了抿唇。
伸手轻轻关上窗。
轰隆一声,就在阖窗的瞬间,天幕中又炸开一声惊雷。
时晚眉心一跳。
*
贺寻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跪了多久。
他隐约感觉到似乎已经到了时间,因为身体正在逐渐接近极限。
雨水冰凉,心口却像是有火在烧,同心脏搏动一起闷闷地疼。
大雨滂沱,水塘里的荷花低垂,粉白花瓣被无情打落,残败地铺满池面。
全然失去白日里娇艳的模样。
他也垂着头,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里静静跪着。
“喂......”雨声暴烈肆意,衬得少女原本就的温软嗓音更加细弱不可闻。
一连唤了几次,贺寻才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随着时间推移,晕眩感愈发强烈,为了避免直接栽下去,他缓缓抬头。
视线朦胧。
个子小,那件属于成年人的雨衣显然不怎么合身,套在纤弱的身子上有些滑稽。
昏黄飘摇的灯光下,隔着雨幕,他只能瞧见少女精巧白皙的下颌。
然而时晚却看得真切。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年眼眸却深沉万分。
受伤的右眼裹着纱布,完好无损的那只黑瞳像是万米之下的深海,此刻幽微无光。
一片死寂。
时晚心尖一颤。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顷刻间怯怯咽了回去。
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手忙脚乱地将雨伞放下,一句话也没说。
转身跑向家属楼。
“那小子还在跪啊。”门房里,老林头啧了一声,“尽孝心是尽孝心,这样下去迟早得把身体跪坏咯!”
“你还说!”段秀娥嘴里骂骂咧咧,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要是和他那个短命的妈一样死在院子里怎么办!不是晦气死了!”
“算我求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老林头有些无奈,放下碗筷正色道,“人好好一孩子怎么就要死了,再说他母亲那又是多少年之前的事......”
一口气跑回家,时晚关上门,微微喘息。
少年死寂无波的眼神太过摄人,即使只看了一眼,也让人心口直揪。
靠在门上平复一会儿心情,她挂好雨衣,想了想,最终还是走到阳台上,犹犹豫豫地朝外望去。
夜渐深,家属楼上逐一亮起灯盏,暖黄灯光沾着烟火气息,在雨夜里格外温柔。
而少年没有撑伞,依旧孤零零地跪在雨中。
这世间的温暖与爱,似乎都与他毫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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