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月悬中天,星野璀璨,凉风习习,给白日染了一身腥热的景秀无限舒爽。
兄弟二人各坐在竹塌上,景秀饮着桃花酒,望着月色,叹息道:“阿兄的身子骨愈发好了。”
景和只薄饮两口,便换了温水,道:“今次圣人招我出仕,你道我为何拒绝?”
“一来身子骨承受不住。”景秀张口即来,道:“二来局势不稳,君子不立危墙。”
“知我者,七郎也。”景和回首,依稀可见爱妻藏在房中的剪影,面上愈发柔煦,道:“眼看着圣人是位明君,我为士子,如何不愿报效朝廷?”
“阿兄志向,我如何不知?”景秀忍住心中不满,道:“但阿兄不过见了一次圣人,为何便认定,他会是明君?”
“七郎戍卫大明宫,与圣人相处日久。在你眼里,圣人难道不是明君?”景和缓缓摇着扇,轻声道:“你与长公主交好,我亦知晓,长公主之计谋手段,治国足矣。”
景秀张口欲言,景和反转蒲扇,点向景秀眉心,道:“七郎,你心中所想,我都懂得。圣人性子慈和,长公主在此时避暑芙蓉园,这其中缘由,你应比我清楚。长此以往,三年五载,杜氏崔氏皆可得安宁。但你若舍弃不下,我只能劝你,长公主下嫁,是再无更改的。”
“阿兄……”景秀垂眸苦笑,道:“我的心思,你所料无半分差错。我待殿下的那点私心,在你这儿,我也知晓藏不住。但,如若圣人不仁呢?”
“自当竭力保存。”景和爱怜地起身给他斟酒。
“我知晓了。”景秀闷闷饮酒,景和不忍,便道:“那位楚伊莲公主向圣人请婚的事情,你还没好生说与为兄。”
景秀道:“约莫偏听偏信,觉得我是所谓良人吧。”楚伊莲公主的勇气,景秀甚钦佩的。但他心另有所属,便不得不拒绝了。
“虽说有张观主占卜之言在先,但阿秀你的婚事,也得留神。”景和换了称呼,语调柔长,道:“你心有所钟,为兄不愿言明。”
“阿兄,不必说了。”景秀软了肚肠,道:“我知事不可为,不过些许执念,经年也就断了。”他说得轻巧,但景和如何看不出其中怅惘无奈来?
“我瞧你与十七娘走得挺近,你嫂嫂还问过我,说阿秀与小池也般配。”景和不等景秀作答,便道:“我知你二人不过兄妹之情,你爱惜小池才华,是以在军法上多有指点。”
“阿兄慧眼如炬。”景秀嘬着酒液,想起少女明媚的眸光,便道:“自女帝以来,大唐巾帛数多。但自景云年间,便寥寥无几。十七娘有此契机,又是个有天分的。将来史书有载,你我与她同朝,想来亦是殊荣。”
“但你须谨记,小池同郑氏交恶,但婚约却做不得废。且四娘嫁与郑氏子,已有子女。”景和端正了颜色,道:“我族不过三代,虽有圣人信任有加,但根基尚浅。”景和喟叹道:“阿父行事,你不甚赞同,但其中缘故,总多有无奈。”
景秀没来由一阵烦闷,道:“阿父迎娶杨泉县主,难道尊荣仍不够么?”
景和厉了神色,冷声道:“君臣父子,此话便该令你去宗祠跪上一月!”
景秀自知失言,便闷声不语,等景和训斥毕了,只起身长揖到地,道:“阿兄教诲,秀铭记于心。”
眼见夜深,景和神色怏怏,景秀便在屋外,朗声同唐氏作别,又拜别景和。及至回房,景秀自半月架上取了断眉,按弦调音。
断眉并未奏响,景秀抚过琴弦,遥忆昔年沐王风采,再思及李依赠琴之意——便是他痴心不改,但李依待他,到底有情无情,只察此琴,便知其意。
渤海国的国书,已然草定。
毅侯大茂黎翻阅着书写遒劲规整的纸张,皱紧的眉头,再没松开过。
马托斯忍着伤处痛楚,道:“殿下,您不是说,长公主很是激赞么?”
大茂黎苦笑,他如何看不出,李倜先是允肯,其后态度忽改,这国书中两国连手抗倭一事,也就变得模棱两可了。
“我听说,其时唐皇难以决断,使人问计芙蓉园。内监带回长公主信笺,唐皇阅罢,便得了现下的论断。可见那位长公主,当初是蒙骗殿下的。”说话的是毅侯府上最看中的幕僚阮康,是个色目人。
大茂黎随意放开了纸,叹口气道:“我国势弱,这些造次的话,不必说了。”
“殿下!”阮康愤愤不平,马托斯也神情激愤。
“你我俱在唐土。”大茂黎状极疲惫,大手搭在眉心,闭着眼道:“唐皇有其顾虑,但为渤海,无论如何,我都要再游说一番。唯盼我国,能渡此危劫。”
二臣互望了一眼,也都沉默下来。他二人跟随大茂黎已有十载,知他温文尔雅之下,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赤诚。更知大唐东征高丽,渤海国举国相助,所谋划的,便是联唐抗倭。
孰料大唐竟是虚以委蛇。
落得如此结局,以大茂黎的性子,将来便是殉国,也在情在理。他二人身为毅侯属臣,自是生死相随了。
七七乞巧,到了夜里,李倜自是陪着卢氏。
“怎不见大监?”卢氏举箸为夫君布菜,李倜便道:“今日乞巧,虽不是大节,我总是忧心十三娘心里不快。大监是宫中旧人,也是看着十三娘长大,便令大监去了芙蓉园,陪着说说话解闷儿,也总是好的。”
“圣人慈悲心肠,长公主定感念于心。”卢氏颔首,道:“长公主避暑出京,我也是去探望过了,真真是惧热,那凉堂里我坐着还觉得有些凉,偏她脸上的汗珠,就不见断的。”
“国事繁忙,我抽不得身,倒是劳烦你来回奔波了。”李倜用了口莲子汤,便觉舒泰。
“左右有夹城,来回倒也便利。”卢氏见他吃得香甜,心下甚慰,想起前朝事多,又劝道:“圣人,前朝之事,我并不通晓。但身子要紧,夜里还要早些歇下。”
“使团将要离京,今次与往年不同,须得两位将领相送。”李倜并未避开发妻,道:“朕意下,是看好景秀与杜渝的。但郑卿谏言,尉迟静也是个人选。这几日吵吵不停,都恨不得摘了耳朵。夜里还得做功课,难免睡得迟了。”
“郑公约莫是觉着杜统领虽位高,大事却没历练太多吧。”卢氏劝了一句,便转开话头,道:“圣人这段时间做的文章,我瞧了,当真大有长进。魏先生高才,圣人便不启用么?”
李倜口中嚼着红酥肉,含糊道:“魏先生景云年间便为黄门侍郎,又供职东宫太傅,几已执宰。但醇风年间,因政见相左,十三娘寻了由头,剥了他的侍郎。现下,十三娘愿为我大唐隐忍,这等薄面,如何不给?”
卢氏心思通透,当下便欣喜——这些日子,她也在猜测李依在此关头去了芙蓉园,其中深意究竟如何。看来如她所想,看来先帝所托之人,当真一心为公。
“圣人思虑周全,倒是我狭隘了。”卢氏由衷赞了句,便不再多说政事。她身居后宫,干政的罪名太大,如何肯担?
李倜知她心思,又说了许多贴己话,才道:“魏先生的事,你莫要挂心。将来十三娘去了封地,我定以魏先生为仆射。”
纯德年间改制,尚书省左右仆射,实为宰相。只景云年间,两位空缺,到醇风年间,也未曾续补。
这话可见,魏炼在李倜心中,实乃贤良忠臣。
却说杜渝那边,也不知作何打算,午后便换了衣衫,只带了尔璞,在外租了辆马车,以郊游为名,往乐游原去了。
夏日炎炎,白日里人烟稀少,但将将傍晚,便有许多少男少女,或跟家人,或带仆从,出来游玩赏月,幽会情人。
杜渝眼见时机将至,便令尔璞往芙蓉园去。她撩开车帘,在尔璞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尔璞眉开眼笑,连声称好。
马车便停在悠悠芳草边,隐于林中,于夜色里,便几乎看不见了。
虽已入秋,但秋后之热,仍让李依难以忍耐。乞巧当夜,她连晚膳也只用了小半碗,便放下了。英吉来拜见,李依兴致缺缺,只聊了几句,英吉劝她爱惜身体,也素知李依喜静,没多言语便告了退。
沐浴之后,李依身着清凉,熄灭烛火,独立凉堂窗边。
渤海国毅侯的不甘愤怒已在所料,李依思前想后,李倜主意已定,断非她能更改。只如此亏待盟国,也让她心有所愧。
正自怔忪,一团黑影从窗边倒吊而下。李依虽为女子,却也镇定,只退了半步,低声喝问:“是谁!”她不敢声张,盖因来人身手这般好,若激怒了他,崔桃救援不及,便无半分生还机会。
“十三娘。”来人一张口,却是半大少年的嗓音。他侧了脸,露出双湛蓝的眼眸,直直盯着李依,道:“阿姊来探望你,但她不能跳进来。”
李依这才认出来,眼前的少年,是素来跟着杜渝不离左右的尔璞。
“尔璞?”她出言道:“你说十七娘在外头?”
“阿姊来看你,你去接她。”少年说罢,又探进身子瞧了瞧,道:“阿姊说,得请十三娘允许,尔璞才能在这里玩儿。”
李依但觉好笑,也只轻声道:“你且带我去见你阿姊,便允你玩儿,只不能令旁人瞧见你。”
尔璞欢喜应了,李依出声唤了崔桃郑函,低声吩咐。崔桃跟着尔璞去接人,郑函去厨下,取些果脯点心来,防备杜渝腹饿。
芙蓉园空旷,这些日子里李依日夜修身养性,过的便如避世而居的隐士,远离喧嚣,心也自在许多。
然时日久了,秦诚崔桃郑函为仆,侍她恭敬,从不敢多言。荀冉虽为长史,手里头一堆乱事,没说几句话便转在公务。这日子,当真便乏味了。
杜渝漏夜而来,长公主的心,浅浅地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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