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私宴,一切从简,杜渝在自己案前盘膝坐定,似笑非笑道:“我一粗人,自小不爱舞弄琴棋书画,今日若听不出或听岔了曲意,还请殿下同七哥恕罪。”
景秀摸着自己小腹,道:“断眉我是带来了,但人还饿着呢。”
李依拾起竹箸,道:“两位,请。”她夹起一块樱桃酥肉送入口中,以主家身份开了宴。
杜渝自午后出宫便未曾进食,当真是饥肠辘辘,便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起来。
洛川长公主府上厨房大厨,皆出身尚膳监,端的个个好手艺,在此客居半载,杜渝早有见识。今次私宴四热两冷,更取时令鲜果制成冰酪,其融汇南北以小窥大,一顿饭便令人饱尝天下。
杜渝食案上用了一半,李依那里才浅尝辄止。景秀吃相文雅,但也不慢。李依捧着冰酪,指了指自己的几样菜肴,道:“阿郑,快给杜姑娘端去,真怕她吃不饱。”
若在宫中,此举乃莫大荣宠。只可惜自李依摄政以来,赐菜一事,还未有过。郑函留心自家主子神态,见并无半分异常,她手下麻利,很快挪了三盘,道:“杜姑娘,可还要加餐?”
杜渝半口塞满,只摇了摇头,取过清水喝了半杯,含糊不清道:“足够了。”
一顿饭便过去小半时辰,郑函崔桃亲手为三人撤下餐具,换上几样点心水果。夜色半起,崔桃取过火烛,二人点灯放妥,轻步退出。阶下并无侍卫,二女在坡半侍立,也防着有旁人偷听。
景秀取过断眉,搁在膝上,拨弄着琴弦试音。
心知杜渝懵懂,李依道:“昭宗与沐王总角之交,沐王英年而逝,身为知己好友的昭宗,每每思及,难免悲恸感怀。其后林氏乃音律大师,为昭宗谱出《念明》曲。昭宗令人制此琴,因沐王征西为流矢伤面,左眉横断,赐名断眉。至诚十年,昭宗亲往沐王墓,以此曲祭拜,时人闻之,无不涕泪纵横。”
杜渝坐直了身子,道:“可这曲子,我从未耳闻。”
李依道:“断眉是先帝时赐给本宫的,至于《念明》,此曲只在宫中奏过数次,仁宗后便湮在故纸堆中,也是本宫无意寻得。”她顿了顿,眼神在琴弦上扫过,道:“本宫疏于琴艺,景将军痴于此道,又是武将。宝剑赠英雄,良琴,自该予琴痴。”
“承蒙殿下抬爱,”景秀垂眸低语:“自得《念明》曲,也练了许久,今日献丑了。”说罢,他屏息拧身,指间停在琴弦上。
杜渝凌然,及至第一声弦动,她连呼吸都用尽全力,去放缓放松,唯恐扰了音色。
本以为既是悼亡友,合该悲怆难言。可随着琴声拨动,杜渝只觉得一股少年侠气,雄姿英发。是健马奔走不知疲倦,是雄鹰展翅一飞冲天,其气震慑山河,其势不可阻挡——是谱写沐王一生两次征战,为大唐匡扶河山。
景秀半合乌眸,骨节分明的十指,按弦再转,一派舒缓晴明。他呼吸平稳,面目和善,琴曲如琴者,亦是坦荡和煦。
景秀按弦,曲音顿止。杜渝本以为至此终了之际,断眉再响。
音如大明宫响彻的钟声,音如校场擂动的战鼓,音如奔过长安坊市的达达马蹄,音如栖凤池随风而动的波涛。
正是引人入胜期盼万千——
就此,戛然。
杜渝泪染半眶,鼻尖微红,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晓如何开口。随即两行清泪划过脸颊,竟是抑制不住。
亭外崔桃郑函兀自唏嘘,亭内景秀眸色深深,只松开按弦的手,喟叹道:“昭宗林后如此念怀,沐王泉下有知,人生得此知己,亦无憾矣。”
杜渝喃喃:“《念明》……如此君臣,实乃千秋楷模。”
李依素知景秀琴艺了得,但能奏出曲中深意,也出乎她所料。曲末便是年少时,沐王为其侍读,二人打马长安街头,在东宫进学的所见所闻。其中温情思念,昭宗赤子之心昭然。然自此之后,大唐再无类此君臣矣。
六合亭内默了半晌,李依才开口道:“景将军,若得昭宗亲闻,定不怪本宫擅自做主,赐琴于你。”
景秀未曾推辞,只好生收好断眉,道:“昭宗林后真情所在,秀不过奏出一二,实是羞愧。”此话非他谦虚,情之一道,非其人不得领会。他所感所悟,与谱曲之人,自难一致。
三人闷坐了半晌,杜渝才道:“七哥,十三娘要出京一事,可与你说起?”
景秀一愣,转眼见李依暗底的忐忑,笑道:“是要去别院?这与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干系?”
李依无奈,自己招了,道:“本宫打算,秘密出京,去亚力舍汗国走一遭。”
果然,景秀断然否道:“不可,殿下千金之躯,不能涉险。何况亚力舍汗国内斗已显,此行大可不必。”
杜渝道:“十三娘,只我一人,殊无把握。你还是……”她昨夜分明应了,今次却再推脱,分明是底气不足。
“你二人可知,为何曲名《念明》?”李依不应,言及琴曲,转了话头。
“沐王字明己。”景秀皱眉,道:“难道不是这个缘故?”
李依道:“是有这个缘故,也并非唯一的缘故。”
景、杜二人对望一言,皆沉声静气,等着答案。
“沐王发妻明氏。”李依抿唇,语含怅惘,将偶然翻阅的《沐公翔集》中记载缓缓道来:“本姓李,小字明达。”
本姓李?景秀道:“莫非……”
“她确为明皇幼女,乃明后最后一个孩子。因体弱,其时天师张涪陵为其逆天改命,除谱籍去宗牒,以民女养之,赐居未央居。”李依缓缓讲出已过近百载的皇室秘辛,道:“沐王为昭宗侍读,亦与明氏青梅竹马,感情日笃,才有明皇赐婚一事。开扬末年,淮逆作乱,明氏以明皇行玺提前调兵,才有昭宗率军攻破大明宫,与沐王合力诛杀叛军,挽大唐国祚于危难。”
“至诚初年,昭宗外理朝政,明氏领不良人,内平祸患遍除奸佞。后更亲领援兵辎重,与沐王共战安西。平西一战,明氏亦有战功。后沐王阳关遇刺,明氏于阳关久候不得,追出寻觅沐王,自此踪迹不明。昭宗知晓他二人伉俪情深,既悲好友,亦思幼妹。一曲《念明》,本就是感怀她二人。”李依语带晦涩,道:“明氏乃明皇掌上明珠,其心慧澈,其志远大,其情忠贞。”
“只可惜五朝帝王,史册昭昭,如今只留下明氏二字。”李依似是不忿,言语间惆怅不已。
非但杜渝,连景秀听此秘闻,俱是目瞪口呆。
谁能料到,沐王发妻,竟是与昭宗一母同胞?难怪沐王府连未央居,那未央居乃明皇潜邸之所,哪里是随便可让外人为家的。
“本宫说这些,便是告诉二位。”李依端正了身子,道:“本宫的先祖,都可不顾柔弱之身,为大唐亲上战场杀敌,本宫为何不能去亚力舍汗国?身为李氏儿,身为大唐子民,本宫,责无旁贷。”
杜渝只叹气,景秀执杯望着李依——分明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实是强去多少男儿?
“殿下,此行,还须从长计议。”景秀一饮而尽,暗叹——也罢,人生一场醉,他早已臣服,便是鞠躬尽碎,不过死而后已。
得景秀应允,李依后背冷汗才缓缓散了。三人低声密议了两个时辰,敲定所有布置,景秀仍皱着眉。
“殿下,若让人知晓你不在长安,北边便是加倍凶险。”景秀道:“你当真有万全之策?”
“景将军放心。”李依道:“本宫早已计划周全,长安事,反倒是小。此行携兵极少,便是难处。”
景秀道:“尽人事吧。”
亭中早点烛台,杜渝抬头,天色早已黯淡。她道:“七哥,再不走,便是宵禁了。”
景秀恍然,道:“当真忘了时辰。”
李依还要去八千堂议事,杜渝送景秀出府。景秀背着琴匣,一路沉默。
及至角门,杜渝才忐忑道:“七哥,你也怕这一趟,会出乱子吧?”
景秀苦笑:“我不能陪她身边,自是寝食难安。”话毕,他才觉失言,忙道:“届时,便靠小池你了。”
“七哥,我武艺虽不及你,但拼却性命,也会护十三娘周全的。”杜渝着了急,道:“大比我输给尉迟静,你便真以为小池是绣花枕头么?”
景秀踌躇半晌,眼见杜渝急了眼,才道:“小池,你勤于练武,七哥看在眼里的。明日午后,你去唐氏酒肆候我。”
“七哥,有什么不能现下说的么?”杜渝疑道。
景秀自知晓李依有去北地的打算,便在腹中反复思量,此刻坚定道:“届时你来,便能明白。天色已晚,我先走了。”话毕,他招招手,门子牵来马。景秀利落上马,冲杜渝一拱手,道:“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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