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回

小说:风物有信 作者:江照
    这日到底没能向景程问安。

    李倜与卢氏还未到,便撞见从仙居宫方向而来的李依。她围着红狐狸皮的大氅,领边一圈银白绒毛,衬得眉如远山,朱唇宛若云霞。

    李倜远远唤了声:“十三娘!”

    卢氏抿唇而笑:“圣人,还是应庄重些。”

    李倜回眼道:“庄重来庄重去,总是怪没意思的。”

    说话间,两行人走近了。李依浅浅一礼,道:“圣人与皇后是去向太后问安么?”

    李倜颔首,道:“十三娘是才出来?”

    李依带了些愁容,道:“本宫也没能见到太后,宫人只说太后染了风寒,还在睡。”

    李倜面露焦急,还未等他开口,卢氏已道:“圣人,我这就命人去请奉御,为太后诊治。”

    “皇后,本宫已令人去了。”李依感激一笑,道:“越礼之处,还请圣人见谅。”尚药局两位奉御只奉帝王,虽说李依可随意调配,但到底与礼不符。

    “自家人,说这些个作甚?”李倜摆摆手,道:“太后既在歇息,咱们还是莫去相扰。”

    卢氏道:“本该如此。”

    李依陪着走了几步,又道:“圣人,本宫瞧着,太后这些日子憔悴太多。不如,令尚药监遴选几个医女,随侍仙居宫,为太后烹制药膳。等太后身子调养好了,再回尚药监不迟。”医女是从宫女中挑选聪明伶俐的,教授其基本药理,其中佼佼者医术不输于一些司医医正,可为后宫妃嫔诊病。

    李倜连连点头,道:“还是十三娘心思周到。”他冲毛栗子招招手,道:“你师父不在,你快去尚药监跑个腿,把这事给朕办妥了。”

    毛栗子哈着细腰,道:“奴这就去办!”说罢,面朝李倜后退十余步,才拧身一溜烟儿跑了。

    仙居宫是去不了,李倜驻足想了想,道:“正月第一天,十三娘有何打算?”

    李依道:“本打算陪太后用了午膳,便回虞公府,陪陪家中长辈。”

    李倜走在最前,笑道:“看来你同虞公府上下处的不错。”

    “杜氏钟鸣鼎食之家,京中人少,却从不缺礼。”李依道。

    “这话当真胡说。”李倜侧过身,道:“你当朕不知杜渝那姑娘,是个炮仗一般脾性的人么?她住在你府上,可够你受的吧。要朕看,十三娘大可不必守着虚礼。自家里,还得你自己做主不是?”

    “十七娘性如烈火,才让人喜欢。”李依道:“京中这等人品,现下也就十二郎与她两人罢了。”

    “既说起十二郎,那不如请了他,咱们骨肉一起用午膳可好?”李倜换过话头,一双眼睛望着李依,倒是比之半年前直爽太多。

    李依低眉,道:“只要圣人不嫌弃十二郎聒噪。”

    李依已多时未在宫中用膳,得她应允,李倜高兴之余,又道:“十三娘想吃什么?”

    “听闻嫂嫂厨艺了得,尤其冰果子做得极好。”李依难得笑意融融,拉了卢氏袖口,道:“咱们商量,让圣人自己愁去,嫂嫂可依我?”

    这般大美人撒娇,卢氏哪里守得住,只护了李依,冲李倜努努嘴,道:“依你依你!”

    午时未到,英吉早已回到李倜身边。他得知李依会留在宫中用午膳,也激动了半晌。这一番张罗,四人的家宴,足足摆了二十余道菜品。

    卢氏亲制的冰果子便摆在李依手边,不过拇指大小,内里或粉或青,个个粉妆玉琢晶莹剔透。

    “嫂嫂这冰果子,我都不舍咬下了。”李依赞不绝口,李伬却抢了两个塞入口中。一股果香味绽放在味蕾,甜而不腻,李伬眉目舒展,口齿不清道:“八兄真好福气!”

    为了热闹,李倜弃了食案,今次四人围着黄杨素面菱桌,座下小胡床,是皇室难得的亲近。

    李倜隔着大桌,道:“十二郎慢些,果子虽好,吃多了也不克化。等春暖花开,柒儿还有拿手的鲜花果子。你若有意,还不快求?”

    李伬水汪汪一双眼停在卢氏脸上,道:“嫂嫂,好嫂嫂!”

    卢氏红了脸,道:“记下啦。”

    她从未与李依李伬亲近过,在这偌大的深宫,也时刻记着谨言慎行。自己夫君一步登天,她再不谙世事,也知晓说多错多,何况宫中这么多眼睛盯着。

    眼见李倜笑的毫无戒心,一贯冷清的李依眼底也有温情,卢氏心中长叹——半载时光,便是坚冰,也该化了。本是自家骨肉,若总是计较隔着一层,那天家日子,比起寻常人家,便无半分快活。

    一顿饭毕,李倜红光满面,和李依走在前,低头道:“十三娘,我打算偷偷出宫,去拜访魏先生。你觉得行么?若给朝臣知晓,会否骂我?”

    “圣人要微服私访?”李依未觉讶异,仿佛早有所料,只道:“圣人要去,只管带着英吉。至于朝臣,圣人不承认便是。”

    李倜得了她赞同,心中畅快,只道:“十三娘现下要出宫么?我让人用步辇送你。”

    李依也不拒绝,望了眼李伬,道:“圣人应了十二郎从军一事,本宫以为虽可,但应从长计议。”

    李倜挠挠头,道:“十三娘请说。”

    “十二郎虽自小习武,但一来年岁还小,但论体格如何与成年男子相提并论?二来湘王叔膝下仅十二郎一个嫡子,宠爱异常,若爱子有差错,圣人如何与湘王叔交待?”

    李倜恍然,道:“是我一时间见他欢喜,没顾及到这些。多亏十三娘提醒,我想办法弥补回来。”

    “只十二郎要空欢喜一场。”李依瞥了眼李伬,笑道:“大约要记恨我些许日子。”

    李倜心中愉悦,但见李依面上浮现出无奈来,略觉诧异后,忽道:“十三娘,过了正旦,你虚岁,也不过十七罢了。我知你心中担忧,但我现下口说无凭,只能加倍奋力,望能早还你安宁闲淡。”

    李依脚下未曾停留,眼底无悲无喜,道:“若阿兄与圣人对调,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倜摇头,道:“十三娘,这世上怎来如果一事?想我本来在汴州做我的闲散郡王,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白日逍遥快活,晚上秉烛夜游。柒儿人虽木讷,但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于我而言,是再无所求的。”

    “这些话,听来便让人好生羡慕。”李依驻足,道:“可惜本宫从未领略过,圣人弹琴,而吾不知雅意,惭愧。”

    李倜笑道:“日久见人心,朕不会让长公主失望。”

    填饱肚子,杜渝又回房浅寐了小半时辰,才在簪娘呼唤中苏醒。

    “姑娘,正月初一,大好的日子,咱们快些回家罢。”簪娘已然收拾停当,含笑看着自家主子,打趣道:“今日才知晓姑娘是大将之才,天大的事,也能睡得下。”

    杜渝摆摆手,盘膝坐起身来,道:“快别乱夸,是我酒醉嗜睡,自然要睡饱再说。何况宿在宫中,这般新鲜,不多睡会儿,怎么够本?”

    簪娘捂嘴,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道:“姑娘怎么说都好,但还是快拾掇拾掇,咱家去。夫人不知如何盼着呢。”

    这话在理,何况除夕未能留在家中,本是杜渝心中恨事。她长舒口气,穿衣洗漱,披上厚实的斗篷。

    及至出了这宫门,飞檐斗角如层山叠嶂,趁着洗过的青天,倒是一派好景致。

    秦诚早候着了,见她二人出来,上前躬身一礼,道:“杜姑娘,殿下知您归心似箭,特命我送您出宫归家。”

    杜渝笑道:“劳烦大监。”话毕,接过簪娘递上的荷包,道:“些许薄礼,不过凑个吉祥,大监可别客气。”

    秦诚知晓这位与长公主关系模棱两可但总归利益相关,也不拿架子,双手接过了,含笑道:“谢姑娘心意,也祝姑娘大吉。”

    马车驶过街头,坊墙边堆积了厚厚的雪,树木枝桠喑萎,行人极少。

    未过午时,到底顺利抵家。

    杜从谦在外,一身朴素新衣,笑眯眯迎了杜渝进府,还未来得及说话,尔璞从远处奔来,一头扎进杜渝怀里,扬声道:“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好歹教了月余,面对如此成果,簪娘也觉汗颜。尔璞抬起头,挽着杜渝胳膊,笑呵呵道:“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阿姊呢。”

    “这不是回来了。”杜渝冲杜从谦一笑,道:“先生辛苦,母亲可好?”

    “在正屋候着,大郎也在。”杜从谦满面喜气,道:“昨夜里大伙一起陪夫人在慈恩寺祈福,盼望今后虞公府安宁顺畅。”

    “夫人摇了个上签,心里很是欢喜呢。”杜从谦说起这个,难掩喜悦,道:“虽不是上上签,但盈亏有转,在我看来,才是大吉大利。”

    “母亲定欢喜极了。”杜渝加快了脚步,道:“尔璞,你见过大郎了么?”

    “阿姊说胖嘟嘟的小孩儿?见过了。”尔璞眨着眼,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乌木来,道:“都说这个好,我就拿回来啦!”

    杜从谦失声大呼,想抢过来,但他一书生,怎及得上尔璞身手?自然是失了手。杜渝笑着拿过来,道:“尔璞就是这样,见着什么好的,都想让我看一眼。”

    杜从谦跺着脚,急道:“我的小祖宗,慈恩寺佛家东西,能这般偷出来么?”

    簪娘跟在最后,笑意盈盈看着他们因尔璞偷拿了乌木签一事打嘴仗,心底最后一缕悬丝,也落了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待会儿我陪着尔璞再去趟慈恩寺。以他的身手,想不动声色放回去,简直轻而易举。是不是啊,尔璞?”杜渝边说着话,边低头看着乌木签,上面一行飘逸隶字——“金池酝金银,利见大人”。

    “轻而易举!”尔璞跳出雨廊,身轻如燕从另一边飞入,趴在杜从谦背后做了个鬼脸,学着他方才语气,道:“我的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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