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逐渐下大,层层密布阴云投下铅灰色阴影,夏天的闷热在这一刻达到巅峰,整个世界陷入令人气闷的低气压中。
林端紧紧盯着齐青的墓碑,大理石石碑光可鉴人,上边镶嵌了齐青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人微笑着凝望他。
尽管未曾见过这位副队长,林端却感到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似乎他和齐青本就熟识。如果齐青在世,他们应当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段老师,如果、如果能弥补你……”胸腔气流上涌,林端憋出一连串闷咳,晦暗天光下,他的双目异常明亮,“好,来日方长。”他笃定道。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冲刷泥土,将本就湿润的土壤捣成一片泥泞。
段景升甩手将他扔进泥沼中,眼神阴鸷地盯住他,林端毫无畏惧地回视。
他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发丝贴着苍白面颊,眼珠乌黑如曜石,更衬得皮肤惨白如纸。
白衬衣上溅满泥点,裤子也弄脏了,林端双手撑地,支撑起上身,他抹了把眼睛上的雨水,抬眼望向段景升。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点,”林端张了张嘴,有些茫然无措,但眼底却出乎意料的坚定,“但我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事。”
段景升发出嘲笑的冷哼,转身离去。
林端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双手蹭落掌心泥巴,回头遥望一眼面带微笑的齐青,跟上了段景升,离开青龙山墓葬园。
段景升是开车过来的,林端亦步亦趋地追着他,到了青龙山山脚的停车场。
他目送段景升踏进驾驶座,小心翼翼让开倒车的路。
面向他的副驾驶座车窗摇落,段景升不耐烦道:“上来。”
林端受宠若惊,指了指自己:“我?”
段景升斜瞥他一眼,目光冷漠异常。
林端怕他生气,摸出裤兜中被雨水浸湿的卫生纸,潦草擦了几把周身泥土,慎之又慎地上了车。
一路上,林端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段景升让他系上安全带,林端方才敢挪一下身体,他竭力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以免泥土把车内蹭得更脏。
段景升视线掠过后视镜,只见林端正襟危坐,两条腿跟黄花大闺女一样紧紧闭拢,眼睛笔直地平视前方,双手置于大腿上,连座位都只坐了三分之一。
段景升嗤笑,懒得再搭理他,踩下油门,车如离弦箭,嗖地一声冲上公路主干道。
宁北市一二环间有一片富人别墅区,占地开阔,几乎每座别墅都带了泳池和花园。
两人抵达别墅时,雨将近停了。
林端着了雨又裹一身污泥,再加上刚出院没多久身体底子虚,整个人有几分昏沉,脚底发软如同踩在云端,他哆嗦着打喷嚏。
身旁的车门被打开,段景升居高临下俯视道:“出来。”
林端脑子发懵,后背热一阵冷一阵,他抱着胳膊走下副驾,段景升砰一声重重摔上门,林端吓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望向段景升:“段老师?”
“把车洗了。”段景升随手一指黝黑色保时捷,四只轮胎卷满泥土,车身布满参差不齐的泥印子。
林端没说话。
段景升点了根烟,食指与中指夹住烟蒂,烟雾缭绕,呛得林端咳嗽得更厉害,他默默退后半步。
“不愿意?”段景升神态散漫地反问。
林端摇摇脑袋,借此让大脑稍微清明几分,他嗓音沙哑,低声慢吞吞地回答:“好。”
车库里本来有全自动洗车机,段景升非让他手洗。
林端握住水龙喷头,金属边沿硌手,他那双手握惯了精致刀片,此刻适应不来,再加上臂力不足,被水压冲的手臂阵阵发麻。
林端压根不会洗车,绞尽脑汁回忆路过洗车店时,那些洗车工们如何操作,便照葫芦画瓢,依靠模糊的记忆从车头喷水喷到车尾。
索性不算什么技术活。
林端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车身每一处看得见的角落,他累得气喘吁吁,一抬头就发现段景升立在落地窗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段景升总是站得那么高,林端只能竭力抻长脖子仰望他。
小时候,段景升太高,他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现在,段景升的姿态依旧那么高,高不可攀似的,林端依旧需要仰头才能奉上注目。
林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良久无言,段景升与他四目相对,林端挥挥手,冲他笑开。
段景升转身走了。
原本展颜的脸顷刻涌上落寞,林端吸吸鼻子,低头继续抹车。
他的衣服早就湿透了。热气让毛孔舒张,潮湿的水气便趁此机会潜入皮下。
林端头脑发热,身体倍觉寒冷,他蹲在地上,伏在车门旁擦拭副驾上的泥土,脑中昏沉加剧,像被谁狠狠敲了一记闷锤。
“难受……”林端轻按太阳穴。
将保时捷洗完,花了四个多小时。
林端步下发虚,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门边,他想告诉段景升车洗好了,四肢却不听使唤地发软。
休息一会儿,林端心想。他顺手将抹布垫在台阶上,一屁股跌坐下去,这一坐震得不清,连神智都快飞走了。
林端斜倚房门,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睡着。
有很多年不曾梦见年少的段景升,梦里翻来覆去都是冷漠的段老师。
法医科人少事杂,医学生学业更是天天高三,而段景升,他那么忙,忙着出外勤抓捕凶恶罪犯、忙着出报告应付行政检查、忙着来来去去。
有几次林端鼓起勇气,想问他是否记得很多年前的小兄弟,但撞上那么忙碌的段景升,只有无奈作罢。
作罢的次数太多,林端就想,算了,不打扰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在角落仰望段景升,对林端来说,足够了。
然而现在,他亏欠段景升那么多。
林端俯身,胳膊环膝,脑袋埋进双臂间,眉头不安地蹙着。
段景升一打开门,就看到脚下蜷缩的林端,如一只落魄的卷毛狗崽,连白花花的毛都弄脏了,可怜巴巴地缩紧身体,在梦里发出不安分的低吟。
段景升皱眉,心底冒出奇怪的酸涩感。
“喂,”冷漠的段老师不耐烦地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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