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明亮的会议室中一片寂静。
段景升坐在实木会议桌这头,公安局的三位主要领导位于上首,会议室中四个人谁也没说话。
市局局长赵川和段景升父亲是多年老友。
段景升进市局时,赵川还在副局任上,他眼看段景升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刑警队队长,破获大案重案无数,胸前功勋章密密麻麻多得挤不下。
市局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或许党委书记可能犯错,但段景升段队长绝无可能。
他行事果决、脑子比谁都清醒,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时候做,他心里门儿清,他有条不紊、拥有强悍的体力与自制力,尽管为人冷酷不苟言笑,但任谁认识之后都要佩服。
就是这么一位从不犯错的段队长,把无辜的法医林端推向名为小白鼠的陷阱中。
“齐青不该死。”
赵川以食指敲击桌面三次后,段景升终于嗓音嘶哑地开了口。
赵川眉峰动了动,他身旁年约四十五的法医科科长任平成拍案而起,指着段景升斥责:“胡搞!”
赵川抬手,虚虚一拦发怒的任平成。
段景升面不改色注视着赵局长。
赵川沉吟片刻,双手交握置于桌面,开口解释道:“法医尸检报告显示,齐青生前注射了大量芬太尼,车祸发生时他已经神志不清,谈不上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车头放林端一条生路。”
“当时就算没有林端,在过量麻醉剂作用下,齐青也极有可能发生车祸。这件事不能简单怪到林端头上。”
任平成摇头叹气,他亲自从宁北大学医学院法医系招来林端。
这两年法医人才不多,任平成非常看重年纪轻轻就研究生毕业的林端,结果段景升给他搞了这么一出。
擅自把危险程度未知的生物记忆芯片Cats移植入活人脑内,段景升简直就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
任平成越想越气愤,老法医枯瘦干皮的黄黑脸涨红,他指着毫无悔意的段景升,手抽筋似的哆嗦。
赵川拍拍他的肩膀,任平成难以下咽地忍住了暴怒。
“本来明年就能去省厅,”赵川端起搪瓷大茶缸,呷一口淡茶,幽幽道:“这样一来,你的前途也毁了。”
段景升那张轮廓深邃硬朗的脸,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堂堂相貌,此刻却阴沉着,他不再主动开口。
“哼,前途?”任平成冷笑:“赵局,他家啥背景咱还不清楚?!他爸段镇南,本市最大房地产开发集团腾景老总,他是腾景少东家,他们家全国倒腾土地呢,离了咱穷酸的公安局,正好回去继承家业呗。”
“前途,他倒好,无缘无故就把林端的前途毁咯!”任平成性格耿直,牛脾气虎了这么多年,还没怕过谁,此刻把面前的实木桌拍得砰砰作响。
赵川摆了摆手,这么些年,他也算看着段景升一路走来。
俗话说,不了解下属的领导不是好领导,段景升这么做,缘由几何,赵川差不多也知道些。
“我知道你和齐青关系铁,他殉职你很难过,你认为当时林端如果不出现,齐青或许不会为避让他而急转弯,摔下大桥丧失性命。”
赵川慢条斯理地说:“但我们做警察的,凡事讲证据。法医的尸检报告就是证据,那么大剂量芬太尼,齐青当时根本没有驾驶能力,就算没有林端,他发生车祸也是大概率事件。任法医也跟你讲清楚了,或许当时本田急转弯,并非为了避让林端,本田行驶路线混乱,极有可能是齐青神志不清下错误转弯导致。”
段景升始终沉默不语,大部分时候,沉默代表默认,但就眼下情况而言,没有人怀疑,段景升正以沉默对抗赵川的分析。
“你不相信,你还是认为,没有林端,齐青不会死,是吗?”赵川年纪大了,眼皮厚重地耷拉着,眼袋明显,他重新拎起茶缸,低头喝水。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中,四个人皆屏住呼吸,谁也没想到赵川局长会直接拆穿段景升的想法。
段景升挺直的上身后仰,他抱起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位领导。
“罢了,我们今天来也不是跟你做思想教育的,你违反规定,组织上给了处罚,停职查看。”赵川摆摆手:“回去反思一段时间,顺便相亲。”
段景升的母亲把儿子没对象这事跟赵川念叨好几遍了,这次停职,一是惩罚,二就是给个机会,让段景升回去把自己的事处理干净。
段景升坐直身,轻轻蹙了下眉头,他沉声道:“不用了。”
三位领导起身正欲离开,闻言均是怔忪,回头望向了城府极深的段队长,赵川将茶缸重重放落桌面,砸出一声闷响。
“我辞职。”他神情平淡道。
·
离开市局前,段景升去了一趟法医科。
任平成看见他就来气,把文件夹拍得啪啪作响。
段景升忽略了怒火中烧的任平生,径直步向林端的办公桌。
不大的塑料桌,台灯熄灭,书籍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排,每本书都用书签标注重点章节,看得出主人十分细心。
任平成走过来道:“林端年纪轻、专业能力强、认真负责,你不应该把Cats植入他脑内,你的决定非常不负责任。”
段景升随手拿起一本昆虫学翻看,抬头望向任平成,问:“他那天为什么出现在鹰眼大桥?”
段景升是指事故发生当天。
任平成眼神微变,稍稍躲了下段景升的目光直视,犹豫许久,极缓慢地开了口:“他去拜访一个受害人家属……”
上周三,7月21日,宁北市青草区有人报案,在公用厕所后发现一具女尸,经尸检,女尸年龄在二十上下,死于机械性窒息。
发现的时候,手脚皮肤脱落,尸体腐烂较严重,经判断,死亡时间约一周。
民警根据死亡时间梳理该时段失踪案件,最后确认受害人身份,是宁北科技大学大二学生潘小倩。
警察走访了解潘小倩生前一个月内的异常举动,发现她与两名男生来往密切,其一是男朋友吕强,其二是同系同学范哲。
经过多次对比调查,警方最终确认嫌疑人是潘小倩男友吕强,警察在吕强家里搜出凶器,一条皮带,DNA对比后确认就是勒死潘小倩那根,吕强被捕后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这桩案子的经办法医就是林端。”任平生说:“潘小倩尸体上的线索都由他提供。”
看似一桩简单的情杀案,男友不满女友移情别恋,恼羞成怒将其勒死。
“死亡人数三人以下,不必交由市局,这桩案子应该是区分局负责。”
“哦,是这样,分局法医人手不够,唯一一个休产检去了,分局跟我们借了林端过去。”任平成皱紧眉头:“就是这桩案子害了他哎……”
“什么意思?”段景升不解。
“我提到过,警方发现潘小倩同时与吕强和范哲交往密切。审讯中,吕强交代了犯罪动机,他怀疑潘小倩出轨范哲,于是因爱生恨杀了潘小倩。但是……”
“什么?”
“但是潘小倩的尸体没有进行解剖。”
段景升放下了手中厚厚的一本《昆虫学》,多年刑警生涯锻造出敏锐直觉,让他意识到其中的不寻常。
没有解剖,单凭凶器确认犯人,是不完善严谨的。举个例子,如果受害人死因是中毒或者病毒感染,不经解剖,很难发现真实死因。
“受害人家属不同意解剖?”段景升脱口而出。
任平成点了点头,吕强认罪后,潘小倩的父母就找上门来,把女儿的尸首带走了。
“他爸妈思想保守,打算将潘小倩土葬。”任平成摇头叹气。
“既然犯人都招认了,他折腾个什么劲。”段景升斜眼瞥向林端的办公桌,干净整洁,连订书针都一丝不苟地摆放齐整。
“林端这孩子,就是正义感太强。那条领带上,除了吕强的DNA,还发现了范哲的,也就是说,单凭领带,其实根本无法指认吕强就是凶手。”
段景升了然:“物证不充分。”
“只有解剖。”任平成严肃道:“让死者开口说话。”
任平成语带感慨:“当了这么多年法医,我常听一句话,法医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代最弱势的死人说话,归还真相和光明。”
“所以他那天骑自行车去受害人家,劝他们同意解剖潘小倩?”段景升仍旧不愿意提及林端的名字,只用“他”指代。
任平成沉重而缓慢地点头。
“但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你知道另一个嫌疑人范哲吗?”任平成反问。
段景升垂眼,盯着台灯开关:“市□□范俊辉的老来子,宁北市有名的□□。”
“吕强父母都是穷苦老实的农民,他们来探望吕强时,无意中和林端透露过,范俊辉下乡时特意到过他们家,和吕强单独聊了很长时间。”任平成顿了顿,说:“这些都是小林告诉我的。”
“他怀疑,凶手是范哲而非吕强,吕强在范俊辉威逼利诱下当了替罪羊?”段景升嗤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是个当官的就压迫老百姓?”
任平成摇头:“只有让尸体说话,对潘小倩进行解剖,才能完善证据链,确认死因和凶手。林端想做的,仅是这个。”
“在抓到吕强的当天晚上,他就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连挣扎辩解都没有。第二天,这桩案子迅速结案。”任平成叹气:“这些疑点都让小林不放心。”
“中二。”段景升言简意赅地评价:“假如解剖后没有发现,他怎么跟潘家父母交代?”
“这事儿我也跟他商讨过,”任平成摆手,“他说只要无愧于心。”
“要不是为了这桩案子,林端何至于亲自到潘家,局里已经将他停职了。段景升,我告诉你这些,无非想说,小林和你年轻时一样,有正义感、认真负责,你不应该草率地将芯片植入他体内。”
“你这么做,毁了他,难道你不会后悔?”
段景升沉默,良久后,才哑了嗓子说:“我去趟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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