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仪式过后, 村人并未散去,反而期期艾艾地挤在一起,偷偷打温钧。
终于,第一个人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恭喜温钧成为状元。
昨日亲眼见证温钧在一众大人物面前侃侃而谈, 挥洒自如,大家都知道这个昔日的少年不一样了, 有些怕温钧会不耐烦,不敢打扰他。没想到,面对走上来的村人,温钧还是和气微笑的模样,和以往毫无差别。
众人见状松了口气, 纷纷挤上去恭喜。
这可是他们温家一族最有出息的人, 将来还要青史留名的那种,能和他说一句话,都是福气, 能吹一辈子。
温钧瞥见蜂拥围上来的人潮, 微微惊了一下,连忙安抚众人,免得发生什么惨案。
弄得大家更加受宠若惊。
等大家依次恭喜过了,满足地散去, 温钧也无奈地摇摇头。
这些族人, 有时候实在是十分可爱。
村人散去后, 宗祠冷清下来。
温钧转头,发现村长和几位族老还在,连忙上前表示,他希望出一笔银子修缮宗祠。
这是一种潜藏的规则,宗族里最有出息的那个,对宗族里的贡献总要大一些。
只是他在村里呆不久,很快就要走,只能将事情交付给村长帮忙。
听到温钧的话,村长眼睛发亮,拍了拍他的肩膀,虽没说什么,眼底却满是欣慰。
“好,不愧是我温家的后代子孙。”几位年迈的族老也夸赞着,露出激动的表情,眼睛笑眯了起来。
他们没什么大出息,只能守着宗祠一辈又一辈地等待,等待一个有能力的后生,将温家一族带起。
现在,他们等到了。
温钧被他们如此大的反应弄得有些诧异,只是出一点银子,稍微修缮宗祠,倒弄得好像他是救世主一般,实在让人受之有愧。
不过,对宗族而言,一个冉冉升起且正当年的状元,的确无异于救世主了。
一个状元的意义,比温钧想象的还要重大。
温钧还没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对自己地位的了解还不够透彻,自谦了一句,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百两银子交给村长,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家去了。
家里还有两个人在等他。
见到温钧回来,在院子里发呆的季明瑞蹭地站了起来“姐夫”
温钧冲他点头“我换身常服,你去书房等我。”
祭祖穿的衣衫会正式一点,但是并不舒服,在家里自然要穿舒服些。
温钧换了一身衣衫,才去书房找季明瑞。
这么一刻钟的时间,书房里还是只有季明瑞一个人。温钧见状笑了笑,进屋坐下。
既然季明瑞选择避开季老爷来找他,想必是下定了决心,想通了。
他态度随意了一些,问了下季家的近况如何。
季明瑞低下头,沉默片刻道“娘的肚子大了,这些日子,家里的生意都是我在管,爹在家里陪娘还有,娘说想念大姐,爹就派人去接了大家回家,住了几回。”
温钧挑眉“你有什么看法”
“我”季明瑞愣愣地抬头,看着温钧,脸色纠结而扭曲,崩溃地抱住脑袋,“我不知道。”
温钧冷静看他“你知道的。”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现实就是,在季柳氏和即将出生的孩子面前,季明瑞这个嫡子毫无竞争之力。
季老爷这辈子,就倒在女人身上了。
他现在可以为了季柳氏放弃生意、接回王雪雁,将来就可以为了出生的孩子,将季明瑞发配到角落,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出生的孩子。
期待季老爷,不如自己站起来。
而且真相,肯定不会像季明瑞说得这样简单。有些时候,冷漠忽视这种家庭冷暴力,说给外人听,仿佛没什么大不了,只有亲身体会的人才能感觉到,那是让人从心底开始绝望的痛。
要不是受不了,季明瑞这个傻白甜也不会背着季老爷找上温钧。
温钧逼着季明瑞面对现实,想明白自己的处境。
季明瑞愈发崩溃,咬牙忍耐,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后悔“姐夫,你回京城后,帮我和二姐道歉,告诉她,我知道错了。”
温钧顿了顿,答应道“我会记得的。”
季明瑞忍耐不住,红了眼睛。
他终于也体会到了季明珠当年的痛苦。
在家里,季老爷和季柳氏仿佛才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一个聘请来的管事,负责沟通生意,将东西都拿回去向他们禀告。
就连被赶出家门的王雪雁,现在都比他的地位高。
季柳氏高龄产妇,怀孕怀得十分辛苦,吃不下东西,总是吐,季老爷心疼得要命,对她的话唯命是从,从无二话。
要不是还有一个温钧在旁边震慑着,他甚至打算将王雪雁重新归入季家家谱。
温钧“”
听到这里,温钧觉得不可思议,季老爷的脑子构造,真的没有问题吗
不过,无论季老爷脑子有没有问题,反正温钧是被他搞糊涂了,连带着季明瑞也被他寒了心。
温钧收回心神,看向面前的少年,沉声问道“所以,你想通了要不要和我合作”
“我想通了,但是我可以吗”季明瑞屏住呼吸,脸上写满了受宠若惊。
在温家待了两天,季明瑞是彻底看清了温钧这个状元有多耀眼。
温钧都是状元了,要什么没有,还需要他这样一个软弱又废物的小舅子吗
温钧宛若叹息,眼底满是无奈,低声道“有什么办法,你是明珠唯一的血脉亲人。”
季明瑞忽然懂了。
沉默一会儿,他狠狠地点头“我要合作,姐夫,你说怎么做都行,我听你的。”
季老爷让他失望了,现在,他不想让季明珠失望。
就像温钧说的,他们姐弟,是这个世上血脉关系最亲密的人。
温钧眯眸,不放心地再问一遍“你真的决定好了”
“真的”季明瑞咬牙,一脸认真,“我发誓”
温钧盯着他半响,没说话,直到少年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才满意地勾唇笑了。
“很好,我相信你。”
王雪雁那件事之后,季老爷三番四次地反悔,墙头草一般两边倒。但是季明瑞却始终站在季明珠这边,拒不肯接受王雪雁。
温钧愿意相信,他没有继承季老爷那糟糕的性格,是个可用之人。
既然这样,他之前的计划也就可以摆上台面。
只是季明瑞现在还有点小,不够成熟
沉吟片刻,温钧看向季明瑞,若有所思道“季柳氏生产还有三个月,再加上坐月子,带孩子,没有半年,你爹都抽不出空来打理生意。这样吧,这半年,你留在季家,多学点东西。”
“啊”季明瑞瞪大眼。
温钧一笑,慢条斯理地解释“你爹虽然软耳根,在做生意这方面却是有自己的一套。等你学会他三成的功底,再来京城找我。”
想了想,他鼓励道“到时候,我带你一起搞事情。”
季明瑞愣住了,不太懂什么叫搞事情,可是温钧让他继续留在季家的事,他却是听懂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已经学了很多。”
他扭扭捏捏半天,解释道“爹之所以留在家里照顾娘,让我代为打理生意是我主动提的建议。我觉得反正爹娘都偏心到没底线了,我得多学一点东西,哪怕不讨爹娘喜欢,还能靠着这个赚点小钱,将来去京城投奔你和二姐。”
“这几个月,我学了不少东西。”季明瑞鼓起勇气道,“虽然还没有我爹那里精明,但是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温钧听着少年磕磕巴巴的自白,眼神微妙。
原来季家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是傻憨。
温钧点头“既然如此,下个月我要回京城,你随我一起走。”
“好”季明瑞顿时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答应,背后仿佛有尾巴在欢快地摆动,还讨好地凑上来道,“谢谢姐夫”
温钧一愣,忽然有了几分愉悦。
虽然这个弟弟又熊又傻,但是至少还能教,不至于无可救药。
季明瑞还未弱冠,要随温钧一起上京,得和他的父亲季老爷打个招呼。
温钧坐回书桌前,让季明瑞去请季老爷过来。
季明瑞听话去了,走到东侧院的客房里。
昨天温家太过热闹,季老爷来找温钧,却说不上话,不得不在温家留宿了一夜。结果,因为担心季柳氏的情况,翻来覆去没睡好,这大白天的还要在屋里小憩补眠。
季明瑞叫醒他,告诉他,温钧回来了,在书房里看书。
季老爷一骨碌爬起来“我去和他说清楚,说清了好回家,你娘昨天没我照顾,也不知道睡得好不好。”
要你照顾什么啊季明瑞无语,看着他精神抖擞地跑出去,迫不及待的样子,就觉得一阵厌烦。
他往后一倒,倒在季老爷刚刚睡的床上,看着蚊帐,眼底一阵迷茫。
渐渐的,迷茫褪去,他露出了坚定的眼神,狠狠地点了点头。
而书房里,温钧也等来了季老爷。
“岳父来了快请坐。”他露出一个微笑,面色诧异,站起来请季老爷坐下。
等季老爷坐下了,他才故作疑惑地问“昨天太忙,忘了问岳父来找我有何事。”
季老爷当真,连忙提醒道“过年的时候,你不是说问我要不要继续布匹生意吗”
温钧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是,我都忘了。”
季老爷哈哈一笑,摆手道“没什么,我来找你也差不多。”
“所以,岳父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季老爷点头,“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温钧正要找借口推拒,话刚出口,反应过来季老爷说什么,愣住了“岳父”
季老爷连忙道“我年纪大了,没什么进取心了,也干不动了,所以我不做。但是你别怕,如果你缺少信任的人手,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
温钧微愣,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季老爷说出口的名字,将会颠覆他以往的认定。
他向后靠了靠“你说。”
季老爷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你觉得,明瑞这个孩子怎么样”
温钧“”竟然被他猜中了。
季老爷什么时候走慈父路线了
季老爷没注意到温钧的古怪,低下头,有些无奈道“柳氏马上就要生了,这段时间很脆弱,我多花了点功夫在她身上,但她好像开始不满足了,这些日子一直在问我,如果孩子生下来是个男丁,将来怎么办。还说孩子小,不等他长大我们就老了,可怜孩子一个人孤苦无依,让我将雪雁叫回来,帮衬弟弟。”
“她虽然说得隐晦,我却知道,她在试探我的底线。”
季老爷咬牙道“我知道,我这个人耳根软,听不得念。要是孩子生下来,是个男丁,我肯定会从了她,所以,我就想在孩子还没出生之前,先给明瑞找个事情,让他以后也有安身立命的东西。”
“你那个研究,应该要花不少银子吧,我可以出这个数,让明瑞入股。等日后有了进项,进项全都归属于明瑞。我相信你,你是读书人,脑子聪明,一定不会坑害了明瑞。”
“至于庄子上的东西,我等我百年之后再说吧。”
温钧倒吸一口凉气,再次往后靠了靠,陷入沉吟。
季老爷的这些话的意思是,他打算现在就分家,将大头给季明瑞,将小头留在手上,将来看看是给哪个儿子的意思吗
怎么办,他有点看不懂季老爷了。
季家目前最赚钱的生意当属庄子上的猪,但是猪肉最贵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的猪肉不再暴利,只能维持收益,季老爷早就收缩了产业。
现在三家一分,每家每个月拿到手的也就五六百两银子。
季老爷选择将这份五六百两银子的生意抓在手上,却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都交给季明瑞带走。
这份魄力
怪不得他能坐稳上林县首富之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当断则断,在机会面前,丝毫不曾迟疑,直接将大儿子推出来。
温钧思考了一下,没有将他和季明瑞早就沟通好的事情说出来,顺水推舟,点点头道“好,就按岳父说的,下个月,让明瑞随我一起上京,到了京城我再交代他怎么去做。”
“好”季老爷高兴了,连忙转身道,“我去叫明瑞那小子过来。”
温钧连忙拦住他“让下人去叫吧。”
季老爷自然说好。
温钧松了口气,开门叫来一个下人,亲口叮嘱两句,让他去请季明瑞来。
于是,季明瑞刚才还在一个人独处,给自己打气,稀里糊涂被人叫来了书房,而且叫他那人还神神秘秘地表示,少爷让他去了之后,不要说话,先听着。
季明瑞摸不着头脑,认命去了。
到了书房后,温钧指了指季老爷,将两人刚才的交谈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问季明瑞,可愿意随他一起去京城。
季明瑞愣住。
看了看季老爷,看了看温钧,他傻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爹让我去京城”
温钧点头。
他咽了咽口水,心里激动得要命,差点就脱口而出他不想去了,他要留在季家尽孝。但是很快,他冷静下来,想起来了这些日子的待遇。
季老爷对他是有一份慈父之心,可那有如何。
一旦柳氏生下男丁,他的心意立刻就会出现变化。
而且,季明瑞还记得刚才答应温钧的话。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话音落地,季老爷发出欣慰的叹息声。
温钧眼底对少年的欣赏,也愈发浓厚了。
不过就像他之前说过的,他需要的,不仅是季明瑞的答应,重要的是不背叛。
他必须要和季柳氏决裂。
而这点,倒是不用直白地说出来,只需要稍微动一下手脚,自然会有人去帮他完成这件事。
送走季家父子后,温钧将自己回来的消息正式放了出去。
消息如同生了翅膀,顷刻间飞遍整个上林县。
而温钧也开始了频繁地外出访友,去了卫家,拜访刚到家没几日的卫二郎,去了赵家,见了赵博,甚至还去了私塾,给师弟们上了一堂课。
如此强烈地刷存在感,来温家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出现。
不过温钧等待的,却并不是他们,而是临县的人家朱家。
朱诚良当年之所以愿意娶王雪雁,甚至不惜将原配贬为妾室,图的就是季家的钱和温钧的名。
后来温钧摆明了和王雪雁不对付,朱诚良还是厚着脸皮上前来讨好于他。
现在,温钧中了状元,他又怎么可能坐的住
果不其然,没几日,温钧就接到了朱家要来拜访的门贴。
两家关系疏远,上门前会先递交门贴,若是同意接见,自会通知对方在合适的日子上门。
温钧看着管家送上来的门贴,勾了勾唇,挑了一个风和丽日的日子,让他们来拜访。
通过允许的朱诚良喜出望外。
温钧之前就看他不耐烦,从不肯正眼看他,他还以为这辈子都搭不上温钧这颗大树了,没想到温钧一朝高中状元,反而摒弃前嫌,答应了他的拜帖。
朱诚良立刻开始准备行装和马车,要按照约定去温家拜访。
至于要不要带上王雪雁
他想了想温家和王雪雁之间的矛盾,到底还是没有带上。
而这,正好顺了温钧的意。
朱诚良到了温家,小心翼翼,谨慎得不得了,生怕又惹了温钧的厌烦。
不过这次,温钧却十分的平易近人。
他眯着眼,含笑看朱诚良,意味深长道“我有一个交易,想要和你做。”
这个交易并不复杂,温钧希望朱诚良在王雪雁耳边吹几句枕头风。
不管是什么年代,枕头风都不是女人的专利。
有时候,男人吹起来比女人还要厉害。
因为男人还可以纳妾包养外室,而女人,大多终其一生只有一个男人。所以女人吹枕头风的话,男人还能忍得住。男人一吹起来,那可真的是没有什么能阻挡的。
温钧的要求也不麻烦,十分简单。
他还给朱诚良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只要朱诚良让王雪雁厌烦季明瑞,等朱诚良进京参加会试时,他可以帮忙指点一二,甚至朱诚良进入官场时,他不介意帮扶一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朱诚良能够通过乡试,然后才能进京去参加会试。
朱诚良沉默了。
但是温钧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肯定会答应,因为他的眼里,写满了“心动”二字。
“我还要在上林县待半个月,但是我只能给你五天时间。”
因为王雪雁厌恶了季明瑞还不够,温钧需要的是,王雪雁的态度影响季柳氏,让季柳氏在孕期性情不定的时候,将季明瑞彻底从身边推开。
朱诚良嗫嗫“我尽力一试。”
温钧微笑“那就多想朱兄了,朱兄最近在看什么书,不如我们一起看。”
兔子要有胡萝卜在前面吊着,才能跑得快。
温钧也不打算空口白牙就让朱诚良做事,总要拿出一点东西来,向朱诚良证明自己的能力。
一个上午的时间,朱诚良从温家离开。
他回头看了眼温家的大门,露出野心勃勃的目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只是一个上午,他就隐隐有开窍之感。果然,不愧是状元郎。
既然打算和状元郎交好,他交代的事情,就要办的漂亮一点。
晚上回到家,在原配夫人房里歇了三个月的朱诚良迟疑半响,回了王雪雁的屋里。
几日后,季柳氏又派人递了口信,表示想念女儿。
被滋润得面色红润的王雪雁上了朱家的马车,心满意足地回了季家。
朱诚良目送她出门,松了口气,扶着腰转身回屋读书。
正在这时,原配夫人的房门开了。
下人引着大夫出来,看见他,惊喜万分道“少爷,少夫人不,不是,姨娘有孕了”
朱诚良瞪大眼,露出狂喜之色。
没有白费他三个月的辛苦。
他顾不上去管季家会如何发展,狂奔进屋里,去见这位被他贬妻为妾的原配夫人。
原配夫人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衫,靠在矮塌上,眼睑半合。
听见东西,睁开眼,冲着朱诚良露出了温婉的羞涩笑容“夫君,你来了。”
作势要起来迎接,被朱诚良按住“不用起来,躺着就好。”
原配夫人柔顺躺了回去,冲着丫鬟笑了笑“去端我放在灶上炖了三个小时的莲子羹来。”
丫鬟领命去了。
原配夫人眼神微闪。
她有了孩子,其他的女人就不需要再有了。
今天,就让朱诚良这负心人彻底绝了做父亲的资格。
将来等王雪雁年事已高,却生不出孩子,这朱家,还不是她和肚里的孩子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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