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生意不好做,这是一定的。
事实上,不只是现在和以前的书店生意不好做,就是在后面的几百年里,书店的生意也都不会好做到哪里去。
为什么?
两个原因。
首先是古代流行手抄本,其次便是书坊的可供书本数量太低。
古代不怎么讲究版权问题,一本书要是火了,便是谁都可以拿去印刷誊抄,不需要支付版权费用。而古代的文士、学子和官员就算是去坊市淘书,淘的也大部分都是手抄本,其原因就在于手抄本的成本很低。
至于书坊……书坊卖书卖的自然不可能是手抄本。毕竟书坊嘛,既要讲究正规,也要讲究格调。否则,人家要买手抄本,干嘛不直接到寻常的摊贩手里买?
摊贩卖的,难道不比店里卖的便宜?
光从这一点上,书坊就毫无竞争力。
当然,若是按照现代社会的经验来看,那其实应该是人工比机器值钱。可宋朝这个年代,科学技术极度落后,于是反倒成了人工不大值钱。
在宋朝,通行的主要货币主要是铜钱和铁钱,有的地方独用铜钱,有的地方独用铁钱,但更多的地方是两种货币都用。而铜钱和铁钱的兑换率,则是十个铁钱相当于一文铜钱。
文士和官员雇人抄书,往往是二三十页才付十文钱。每页按四五百言来算,那就是每四五百言才只得一个铁钱。
这样算下来,就单本书籍而言,没有一本印刷本的成本能比手抄本更低。
而就算抛开成本问题不谈,如今印刷本所用的印刷术,本身也就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当今大宋采用的印刷术是雕版印刷术,每要印刷一本书,都需要找工匠来专门定制一个新的模板。一页纸大的木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刻上去,每一本书,就需要雕刻数百块刻板。费时费力不说,限制性也还很大。
不仅是印量少和传播少,更重要的是种类少,文士要买到自己想买的书都很难。
嵇尚曾到东京为数不多的那些书坊里转过。那些书坊里,卖的最多的,其实还是笔墨纸砚,他转了好几圈,竟然连北宋四大文学家——欧阳修、曾巩、苏轼和王安石的著作都没见个齐全。由此可见,书坊的局限性着实很大。
比起那些小摊小贩,书坊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优势。
要讲正轨和格调,寒门子弟,哪个会在乎这些?
嵇尚也不是不知道林深的好意。他知道林深是怕他赔得血本无归,可事实上,他也正是因为知道,这才想要去做到更好。
沉声,嵇尚面目认真,一字一顿,“致远,这个书坊我是非做不可的!”
???
林深咧了咧嘴,甚至觉得嵇尚可能是中了邪、猪油蒙了心。
“就算明知会亏,你也要做?”
他不敢置信地再问一遍。
某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不是自己有点不大清醒,特地去看了看嵇尚身边郜懿的反应。直到他看见,就连郜懿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把心安回了肚子里——
果然,不正常的还是修文,不是他。
重新把视线放到嵇尚身上,林深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一股惆怅——
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傻到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的人?他又怎么会这么刚好地跟这么傻的人成为了朋友?明知是赔本的买卖,还非要去做,这也不符合他的生意理念啊……
好一会儿感慨。
林深倒也没出声,反是嵇尚抿了抿唇,思考一下,出声解释,“前些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法子,大概可以改善现有的印本技术,于是便想试试。”
活字印刷术。
他心里惦记着的其实是这个。
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了活字印刷术了,所以他也不怕林深多问。之所以不具体去说法子是从书里看来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时候要买到想要的书太难。林深若是再问那书是哪本书,那他必定回答不出来,倒不如直接说是自己“想起来”的。
心里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嵇尚甚至想过林深可能会问什么问题。
但出乎他的意料,林深所问的问题,并不在他所预料的任何一个范围之内——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办一间书坊?想做生意,你还有很多可以选择。只要你挑,大部分我都能帮你做成。为什么非要去做书坊呢?”
预备好的答案没能说出口,嵇尚喉咙里梗一下。
他静下心思,回想了一下方才两人间的所有对话,随后才发现,似乎,他真的没有解释过这一点……
默默在心里组织好语言,嵇尚抬起头来,将一双澄澈的桃花眼,直直望进林深的眼里去。
“致远,我想要所有的书籍经策,日后都能随处可见。”
嵇尚不紧不慢,像极了宣誓,字字句句里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若是仔细来分析,他其实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下自己的“愿望”。但这种愿望,它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方式,也可以有很多层意思,全凭林深怎样去理解。
首先,他来自后世,他并不排斥经商。但打心底里,他肯定是更认可自己文人的身份的。文人的自矜自傲、理想主义,等等一些列的毛病,在他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体现。
这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决定了他必然不是一个只停留在思想层面的“思想富有者”。
在做写信先生、写那份《悼亡者书》的时候,嵇尚就知道,这个年代的小孩儿,很多上不起学的原因,其实是在于他们买不起书。
书籍的印刷本很贵,并不就代表手抄本便宜了。就算手抄,你也得找个源本,寻找源本的过程,本身也是耗时耗力的过程。
总之,市场原因,决定了书本的价格。
手抄本和印刷本,本质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贵,另一个更贵。
嵇尚做书坊的念头,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产生的。
至于后来更多的遭遇,也不过是更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罢了。
少年强,则国强。
宋朝积贫积弱,他不想当官搅混水,但他可以制作更多的书本,更大程度上地传播知识,间接性地替大宋输送更多的人才啊!
反正,脑子里记下的印刷术发展史,不用白不用。
既能让自己安身立命,又能满足自己的情怀,嵇尚觉得,他可能再找不到第二桩这样令他满意的“工作”了。
只是……
“书籍经策,随处都有?”
神飞魂游间,嵇尚突然听见林深重复着自己的话,又问了一遍。
回神望过去,只见林深又是一脸震惊到不行的模样。
书籍经策,随处都有?
这怎么可能?
如果书本真的能普及到家家户户,又何至于唐时的许多诗策,流传至今,都有残缺之处?
要知道前唐离现在,可是相隔不远。
若是再往前推,年代再久远些的书本,留下的很多便是残本。
像欧阳修在离开东京的时候,曾同嵇尚炫耀过的,他有一万卷藏书,一千卷金石遗文,其实真的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藏书家,若是交情浅,一般不会把家里藏书外借。既是怕有人借了不还,也是怕有人把书弄坏。
比如,明末有个钱谦益,经常就是借了别人家的藏书,誊抄完也不归还。这样也罢,关键是轮到别人跟他借书的时候,他要么是推辞说自己没书,要么就是假装没听清。
可见,书本对古人实在是很宝贵的一样东西。
要把书籍经策普及到随处可见、家家户户……
这对林深来说,其实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
以至于,嵇尚看见了林深的表情,原本是想点头的,一时也没能继续点下去。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好像把话说的有些太满了。
活字印刷虽然确实是印刷术的一大提升,可说到底,活字印刷靠的也还是人工。想把书本普及到家家户户,的确还存在着很大的难度。
毕竟,活字印刷术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比得过现代的打印机……
神情一怔,嵇尚连忙把点头的动作止住,继而转口,“即便不能让书籍经策随处可见,至少,也要比现在更好。”
说完,他果然便瞧见林深震惊的表情放松下来。
显然,比起前面那个答案,嵇尚现在的这个答案要让他觉得能够接受多了。
并不是很怀疑嵇尚说的那个“改善印本技术的法子”,林深这下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要帮嵇尚办个书坊的事实——
“如果是要办书坊的话,作坊和店面,你也不用刻意去租。我家从前有办过,不过是已经闲置了下来。你若想用,重新盘活起来也很简单。不如你先把你那个法子放到我家印刷坊里试试,等确定了的确可行,我们再把书坊重新办起来。”
嵇尚闻言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连第一批书都没有,书坊确实办不起来,便应了下来。
至于桌面上的那些交子,则林深收了一部分去,先付作坊里工匠们的工钱。
*
从秦楚馆里回去,嵇尚没过多久被林深告知了印刷坊一切准备就绪的消息。
没有一点犹豫的,他一头就钻进了活字印刷术的研究过程中去——
要说活字印刷术和雕版印刷术区别在哪里?
最本质和最直观的,当然是在于二者间的灵活性和方便性。
活字印刷,是把材料制造成一个一个的字体,可以灵活运用、自由排版、反复使用。而雕版印刷,则是需要将书本的每一页都整体雕刻,然后一次性印刷,不能拆分,一套刻板只能运用于一本书。
史书记载,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的活字印刷术,出自于宋仁宗时期毕昇所研究的泥活字。
但用胶泥来制作活字,平心而论,有点麻烦。你首先需要将胶泥做成一个一个的长方体,然后再在胶泥上面刻字,最后用火烧硬,才算制作完成。
这一套功夫做下来,还是繁琐。所以嵇尚并不打算直接套用毕昇的泥活字,而是把主意打在了由泥活字延伸出的其他活字上。
古代流传的活字印刷书,要说方便,肯定还要属金属材质的活字最方便。制作活字的基本工序简单不说,其使用寿命还足够长久。但若要论古代使用最广泛的活字,却一定只能是木活字。
为什么?
因为金属材质要受朝廷严格管制。
百姓私自熔铸铜钱、铁钱,那是犯法的。
嵇尚没什么要以身犯法的“觉悟”,即便心里对铜活字和铁活字很是垂涎,但最后,他还是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木活字。
幸而,时下的雕版印刷都是用木板来进行雕刻,所以,在材料和工匠熟悉度方面,木活字很占优势。
坊里第一个活字做成以后,嵇尚去坊市里买了一本《论语》,让工人们试着印刷。
至于说为什么要选择《论语》?
当然是因为宋朝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
在宋朝,《论语》大概是最常见的一本书了。它的地位很特殊,并且永远不缺少拥泵。
按着《论语》的内容,坊里的工匠把先前雕刻好的常用活字,在不同的铁板上一个一个安装好。若是偶尔遇到生僻字,便又临时制作几个。
一部分人刻字、一部分人排版、一部分人印刷,一套功夫下来,坊里统共二十个人,没两天就把第一批次的二十本《论语》给制作完成。
有些兴奋地从第一批次的《论语》里随手挑出一本来,嵇尚甚至想直接找到林深的面前去,告诉他自己的活字印刷术是成功的。
若用活字印刷来开书坊,自己未必便会亏本。
心念所致,嵇尚立马就找到了林深常去视巡的一家店里。
只可惜,他扑了个空,林深这会儿已经从这家店里离开有好一会儿了。
从掌柜那里打听到林深去了樊楼的消息,嵇尚又是再追了过去,却在不经意地路过樊楼一间阁子时,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听说私底下都有人私自打赌,赌的就是王介甫会不会还跟从前一样拒接诏令,拒绝迁任江宁知府。”
男人的声音悠悠从阁子里飘出来。
语气不重,听起来像是平常的玩笑话。但那话轻飘飘地落进了嵇尚的耳里,却是叫嵇尚的心里一阵激荡——
王介甫?
拗相公王安石?!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