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被弹劾的那点破事,欧阳修原本是提都不想提。可此时,大约是想将嵇尚引为忘年交了,他便也没了先前那样多的顾虑。
对着嵇尚说完一句他懂自己,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自己身上缠着的那桩烦心事,心里瞬时五味杂陈——
“小友懂我,只可惜,官家不懂。”
欧阳修因为年迈而些许浑浊的眼里,莫名露着些许苦味。
嵇尚和黄庭坚听了,感官其实还好,毕竟他们对朝堂都有些许了解,虽然了解的方式并不相同。独那林深,听了欧阳修的话,只觉得嘴唇有些发干,难免变得小心翼翼了些——
听那欧阳相公的话,隐隐的,竟像是在埋怨官家……
他运气可能不大好,出来玩乐一遭,还听了一些不该他听到的话。
林深心里叫苦。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直端正了起来,他稍微琢磨了一下,干脆便自己喝起酒来,只当自己今个儿是一个人出来找乐子的,不管别人说什么,也索性全都当做听不见。
“官家他……”
嵇尚喃喃,想说一句“官家既已决定亲审你的案件,必然还是看重你”的话,来安慰欧阳修,可不知怎么,这句话才刚开了个头,他自己就讲不下去了。
有关欧阳修通/奸一案,自宫里传出了官家要亲审案件的消息后,他就没有再去关注了。总不过也就是像二十年前那样不了了之,就算不曾从史书上读到过结局,嵇尚也大致不离地能够猜到事情的走向。
为什么?
因为朝堂要讲究平衡。
党/派之争,哪里就能因为你是被冤枉的,就让你这一方全然压过另一方去?
一方独大,在朝堂上,总是不好。
“官家……”
最后,还是欧阳修自己似有所感,无可奈何似的,悠悠叹了一声。
“御史台控告老朽有罪,却又不愿放证人来与老朽当堂对质。官家两面和稀泥,小友以为老朽应当如何?若换作是小友,小友又当如何?”
若说欧阳修先前那句“官家不懂”,还只是隐隐表达对官家赵顼做法的介怀,那么此时,他便真的是毫不避讳地在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了。
这样的话,对林深这样接触不到官僚层面的人来说,兴许是“大逆不道”。可不管是说着这样话的欧阳修,还是听着这样话的嵇尚、黄庭坚,其实都没怎么把这话放在心上。
因为和别的朝代不同,宋朝是个温情脉脉的朝代。
宋朝的皇帝,大多都是极具人情味的皇帝。
尤其是欧阳修这样的三朝老臣、当朝宰执,只要不涉及造/反、危害官家手中权柄,你说你心里有了不满,官家还有可能私下写封安慰信给你,问你是哪里不舒服了、需不需要些赏赐什么的。
与之相比,欧阳修的这两句话,着实没有什么危险性。
只是……欧阳修问的这话……
嵇尚神情怔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欧阳修“通/奸”这事,之所以闹大到朝野上下皆知,就是因为这事是通过御史台弹劾的。
按理说,不管是什么案件,那都讲究一个证据。
你要弹劾欧阳修“通/奸”,一没有物证、二交不出人证,怎么看都像是污蔑人闹着玩呢。可偏偏,这弹劾了人,却又交不出人证的,是御史台里的御史。
于是,不管你来讨要人证的人是谁,哪怕那人是官家,只要御史台的御史说一句“这不符合御史台的规矩”,就能把你所有的话统统给堵了回来。
御史台干什么用的?
御史台是专门用来纠察和弹劾官员、防止官员犯法、肃正纲纪的中央机构。
那所谓的“御史台规矩”说的什么?
首当其冲的,就是不能透露任何线人相关的讯息。
如果御史台每弹劾一个官员,每产生一个案件,背后都要揪出一个御史台的线人,那谁还敢再为御史台做线人?谁还敢“不要命”地来弹劾官员?
长此以往,朝堂必定腐败,朝廷言路闭塞,官家也就真正成了一个睁眼瞎。
只是,这原本应该保护线人、维护朝堂公正的法制规矩,此时,却是成了对立党/派造谣生非、构陷欧阳修的利器。
没有造谣成本,却叫你拿他无能为力。
更何况,不论这事到底是真是假、是构陷还是事实,御史台不也还有另一个规矩嘛——
本朝规定,御史可以“风闻言事”。
何谓“风闻言事”?
说的就是御史台的人,可以不用找到确切的证据,哪怕只是听到了一点小道消息,也可以对官员进行弹劾。至于事情是真是假,那就是大理寺、审官院的事情了。
可以说,弹劾欧阳修的那个小人,是连后路都准备好了。
甭管你是不是官家来审这件案子,他只告诉你“这事是真的,但证人我没办法带给你”,你就全然没辙。哪怕到最后你查出这事是假的,他也可以用类似“我也只是听别人这样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话来进行搪塞。
一方面事关清誉,欧阳修死活要揪出线人,一方面御史台弹劾的小人,摆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死活就是不说。
于是便使得这案件僵持至今,越拖越膈应人。
坦白来讲,想得通事情前后关联的嵇尚,觉得自己能够体会欧阳修那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的憋屈感。
可……最后的结局呢?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嵇尚一面沉吟,一面回忆。
最后……欧阳修会请辞官职……
这里,大概便是欧阳修这一生官场沉浮的终点了。
“若换作是我……”
嵇尚沉吟,忽而又想起了自己曾经想到过的一个问题——
三朝老臣、一代名臣,欧阳修在亲请辞官的时候,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是临老毁誉的恼羞成怒?
是不被天下理解的心灰意冷?
或者是眼看着事态经久不定的疲惫乏倦?
大概都有。
但按着欧阳修那放/荡不羁的性格,在亲请辞官之时,他的心里,更多的,大抵还是一个人终于要卸下身上重担时,应当拥有的洒脱。
思及此,嵇尚忽然想明白了欧阳修今日会来秦楚馆的理由。
他当然不是特意来找“郜六娘”的,也当然不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今日的相遇,应当真的只是场意外。
欧阳修的心里,大概早就萌生了请辞的离意。
大宋官员,不准出入妓馆,不得狎/妓。
他从前就没怕过,现在又怎么会怕?
他来,是为了让官家赵顼看见他这份坚决的离意,也是为了给官家赵顼恩允他请辞的理由。
他已经不在乎朝堂上那些破事了,自然也就不需要用官员的那一套来管制自己了。
有点儿肆意和顽劣,大有拍手就走、毫不留恋的洒脱。
一朝宰执,换作旁人,哪有说放就放的?
也就只有这个打年轻的时候,就不怎么把朝廷规制放在心里的欧阳修了。
嵇尚想着想着,唇角不自觉就勾了起来。
他先前想岔了。
欧阳修这哪里是想要自己安慰他官家仍然看重于他?
他大概,是巴不得自己赶紧说出些让他请辞回家的话,来附和他内心的想法。
好似自己猛然产生的一种奇思妙想,就这样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般。
看起来,欧阳修似乎还对他的这种选择颇感自傲。
一双好看的桃花微微眯了眯,嵇尚心里有了判断,于是嘴角衔着笑,重新开了口——
“如果换作是我……我以为,一件事如果我干得不开心,那么还不如全部放下。当官的确是好,但这世间百态我还未曾一一看遍,何必固执地要把一生都托付在朝堂之上?毕竟……山高水长,天下何处不留君?”
世间百态未曾看遍,何必在朝堂上付尽一生?
黄庭坚和林深痴望着嵇尚,有些震惊。
这是一种与时下士子文人们迥然相异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至于连黄庭坚这样“波澜不惊”的人,都忍不住诧异,用着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目光来对他进行打量。
说不上是时下的人太狭隘,还是眼前的人太异类——
当然,黄庭坚并不大想用“异类”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嵇尚。
不仅因为嵇尚是他的挚友,同时也因为他并不觉得嵇尚的这种人生观有哪里不对。
好比他最喜欢写诗作词,好比致远最喜欢做生意,那……修文对仕途没有什么野心,有其他的追求,似乎也合乎情理。
“噗哈哈哈哈哈——”
怔愣着甚至忘了要眨眼睛,欧阳修回过神来大笑,顺带着,也把黄庭坚和林深两个人弄回了神。
“天下何处不留君?”
欧阳修歪着脑袋,对着嵇尚笑问。
红光满面,哪里还有先前的半点郁气?
大概天下所有自负才情、自矜本领的文人士子,都有那样的傲气。
看起来可能有点中二,但就是有着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牛/逼”的狂气。
好比上元灯节时,他也曾见过那样疏狂的鲁直。
“天下何处都迎君。”
一想起上元灯节时的黄庭坚,嵇尚面上的笑便变得越发真切了些。于是,也乐得去附和欧阳修的那份兴致。
这天下之大,何止是处处留君?
其当是处处迎君。
原先读遍史册,还未觉得,直到现在,嵇尚始才发现——
这中/华上下五千年,他其实应当是要独爱大宋的。
至少,他愿意做个宋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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