戢武王说有任务,自然君无戏言。第二日,王城里的女人就不见了大半,偌大的王宫,只剩几个洒扫做饭的老妈子留守,骤然冷清了下来。
剑之初难得耳根清净地吃了一顿饭,擦了桌子洗了碗,甚至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满屋子窗明几净,看得人都觉着心情轻松了不少。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步出院门,终是忍不住回头,宫阙深深,楼台重重,每日里悠扬缠绵的歌声,今日偏安安静静,半点也听不见。
佳人何处?多情无情。
自嘲般一笑,剑客转身离去,不再流连。
…………
剑之初离开的时候,戢武王正与王妹话别。
碧眼银戎动作很快,早朝时邀请函就放上了戢武王的书桌。戢武王动作更快,下了早朝,王妹一行人等已经被飞速打包,准备送人。
没错,是一行人等。王后表示,对天城风物心向往之,愿随行游历。至于南风不竞,湘灵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看着妹妹左边跟一个右边跟一个,戢武王抬头望天,深深觉得,脱团的都该去死一死……
“南风不竞,保护好湘灵。她少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南风不竞:“还用你说!”
戢武王:“这是第二件事。”
南风不竞:“这个不算。”
戢武王:“好,这个不算。边上等着去,让我们兄妹好好说话。”
南风不竞:“……”
被赶到一旁的不世狂人,和一样被撵到边上的寒烟翠站在了一块儿。后者撑着伞,冲他绽开一个如花的笑脸,亮出了一口锋利的小白牙。
南风不竞转过头从鼻孔里喷出一声轻哼。碎岛上的女人,没一个正常!只有我家湘灵例外!
这边,正常妹子湘灵与王兄依依惜别。
“王兄,”禳命女柔柔一拜,语声里多了一分沉稳坚毅,“若这是王兄的期望,禳命定当尽力促成与天城的联姻。”
“湘灵,我送你去天城,不是打算让你嫁人!”戢武王赶紧把妹妹拉起来解释,“联姻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你不要勉强自己的感情!”
“王兄……”
“别想歪,我是认真的!我还没卑鄙到拿你换外援!”
“那,王兄为何选在此时将吾送离?”湘灵咬着嘴唇,“王兄你独自为碎岛撑起这一片天,难道我禳命女,便只能永远做你的负担吗?”
戢武王笑了:“你哪里是负担,你可是我的精神支柱哪!”
“那,禳命留下来和王兄一起?”
“不行,你得去天城。”戢武王压低了声音,“天源祭坛,以十重天阙最能发挥力量。你身怀天源祭司能力,那里才是你的岗位。”
“嗯?王兄,可是将有事发生?”
“希望是我多虑。我总觉得弭界主靠不住,要是他对天源动手动脚,你在十重天阙最能处理,不要客气,拿出祭司的能力狠狠揍!”
“原来王兄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要送我去天城。只是我入主十重天阙,那龙皇……”
“他不会为难你的。以祭司之礼相求于你,本是他自己提出,你去天城暂住,他求之不得。”
禳命女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
“没什么,”湘灵悠悠一叹,“只是突然觉得,龙皇有点可怜……”
以祭司之礼相求,是求娶,和暂时做客可不是一回事。王兄你根本没打算答应他吧?这不是忽悠人吗?
“哪有?我可是满足了他的愿望!”戢武王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施美人计暗渡陈仓的自觉。
湘灵又想叹气,又觉好笑:“既如此,禳命告辞。王兄,你多保重。”
“嗯,路上小心。记得千万别让人占了便宜。”戢武王忽的高声说道,“那边的保镖,听清楚了没有?”
南风不竞嘴角一抽:“谁偷听你们悄悄话!”
一旁寒烟翠一声嗤笑,湘灵扶额。什么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现实版的隔壁王二不曾偷。
“欲盖弥彰。我才不管你偷不偷听。湘灵要是受了半点委屈,我先撕了你再去找碧眼银戎算账!”
“啰嗦!”
送君别离未有期,何处是归程?长亭复短亭。
…………
王岛北侧荒林,什岛夷参寻路而行。
“那耳环是贡入宫内的样式,难道凶手果然隐藏在王宫之中吗?但内宫女子俱是自幼入宫的女奴,叛逆者要如何藏身其中,而不被发觉?”
王虽好女色,却不曾沉迷,后宫之中更是一向安静,武部尚论探查之下,不见异状,疑问难解,又添新愁。
打柴的老汉哭诉:“山上突然来了一群女强盗,霸住了林子,害得咱柴也砍不成!这群凶煞婆,不好好伺候爷们儿,舞刀弄枪,太没天理了!”
“嗯?难道转移了地点?”
问明路径,什岛夷参提枪上山查看。
武部尚论身后,打柴老汉一扫方才蹒跚之态,远远缀上,竟是落足无声。
…………
黑影一闪而过,什岛夷参飞身追上,林木重重,渐失路途。忽见前方一人昂然而立。
“抱歉,得罪了。”
一声抱歉,剑客出手无情,一击之下,武部尚论毫无反抗之力。
“剑之初!……”
惊叹一声,什岛夷参便已失去了知觉。
…………
后方,一道刀影袭向打柴老汉,老者轻咦一声,不闪不避,举掌迎上。霎时接实,双方俱是一震。刀影倒飞而退,黑衣女子落地,踉跄两步方才站稳,凝神戒备。
原地,已不见了打柴老人,一人紫袍高冠,儒雅敦厚,气敛神宁,好一派雍容长者风范。
“能破吾化身,戢武王麾下竟有这等战力。”
再举掌,风云变色。黑衣女子悍然不惧,双刀交错,饱提全力一搏。
一击之下,木石崩摧,黑衣女子再度后退,嘴角有腥红渗出。
“可惜了,你,不能留。”
紫袍长者步步逼近,黑衣女子擦去嘴角血丝,双刀划下,竟是虚晃一击,转身便逃。
“哼。”紫袍长者展动身形随后追上,却是……
“界主。”
眼前剑客躬身为礼,不卑不亢。
片刻拖延,黑衣女子已然不见踪影。
“剑之初。”紫袍长者停步,语带威严,“你身在此地,是当真准备背叛慈光之塔吗?”
“界主明鉴,剑之初从未背叛。”剑客的语气总是那么不温不火,“界主身在此地,又是准备做什么?”
“吾乃一界之主,你又是以何种身份过问吾之行踪?你虽是雅狄王之子,却还不是碎岛之王。慈光之塔被逐之人,又有何资格质问于吾?”
“界主说的对,吾确实无资格过问。剑之初此行碎岛,是为私事,与慈光并无关联,自是不敢质疑界主所为。只是此地尚属碎岛,界主还应知会戢武王一声,以免误会。”
“剑之初,吾虽不得不将你驱离出境,但私心之内,一直深觉惋惜。”
“剑之初谢界主厚爱。过去之事,再提无益。请恕吾尚有要事在身,失陪。请。”
“剑之初,你与碎岛之过往,注定不可能平静结束,相信你也明白。慈光之塔终究抚养你长大成人,难道你真弃之不顾?”
“过往之事,现在说来已无意义。上一代的恩怨,牵连的只是剑之初个人。界主掌理慈光,千头万绪,理应置身事外,不敢劳烦。”
“剑之初……罢了,你这傲气倒是像足了无衣。吾也该离开了,希望你能记住,慈光之塔,永远是你的故乡。”
“剑之初谨记。恭送界主。”
“唉……”
紫袍长者化光远去,青年剑客低叹一声,迈步前行。他的任务,还只完成了一半。
那个眸色深邃如海底深渊的王者,用冷静到无情的语气对他说:“什岛夷参,什岛广诛,我要你暂时剥夺这两人的行动能力。囚之可,若不成,废之亦可。如果这样都不能阻止他们插手不该插手的事情……”
戢武王闭上眼睛,吐出最后的词句:“那么,请你将他们,杀了。”
…………
末世圣传,宣天总教宿贤卿笑得莫测高深。
“久违的眼神,充满戾气与美丽。孤羽,当你决心面对我,相信你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
“吾是慕容情。吾找你,是为交易,非是叙旧。宿贤卿,你的贪婪野心,吾一清二楚。”
“但你仍是妥协了,不是吗?若非穷途末路,若非退无可退,你不会来找我。你不想杀戮,但你终归杀戮,你厌恶风波,但你难逃风波。绕了这么一大圈,你还是回到了原点。”
“开启圣城的方法。”
“圣钥﹑圣骨﹑以及圣魂。”
“嗯?”
“圣钥已得,圣魂,指的便是你。霓羽族,阿多霓,你们霓羽族一脉,必然与圣城有重要的关联。”
“圣骨又是什么?”
“霓羽族后脉的一截龙骨。”
“啊!”
“唯有阿多霓亲手取出的龙骨,方能发挥功效。”
“龙骨受损,就算不危及生命,她也将成残废!”
“在这个江湖中,谁不是在冒险呢?”
…………
深北雪岭,浮廊巘。
“撒儿,你在此等候。”
“嗯?师尹,是什么人,连吾也不能拜见?”
紫衣文士笑而不答:“他不喜生人。在此等候吧。”
撒手慈悲乖乖在外等候,而其实,进入浮廊巘的无衣师尹,一样也得乖乖等候。因为囚心的剑客,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留在浮廊看雪。
殢无伤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把黄纸。
“你终于回来了,”无衣师尹第一眼便是去看墨剑,还好,剑意未动,“我已等你许久。”
“吾步出牢井,这世上再无困吾之地。来到苦境的吾,你必须习惯等候。”
“苦境的景致,有让你留恋之处吗?”
殢无伤将手中的黄纸随风撒出:“关于死亡的繁缛仪式,令吾侧目许久。”
“死亡?”
漫天的黄纸,与剑客苍白的容颜相衬,别有一股宁静的凄艳。
无衣师尹下意识地调转了目光。
“罢了。吾今日前来是想问你,若能再见到即鹿之子,对他,你会有怎样的心情?”
“即鹿只是即鹿,其余之人,即便是血亲如你,对吾亦无意义。即鹿之子要挑起吾之心情,就要看他能引起吾何种兴趣了。”
“你想与即鹿之子一见吗?”
“你希望我们两人见面后,产生怎样的结果?”剑客侧过眼来,清澈的瞳孔里映出紫衣文士的倒影,“你要吾对付他。”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无衣师尹低垂了眉眼,神色柔和令人如沐春风:“吾希望你还情于自己,你做得到吗?”
“将杀人企图,说得如此委婉,你不敢面对自己嗜血的一面吗?”
“对你,吾嗜血一面,从不掩饰。见到剑之初,你便会理解所谓还情,所指为何。至于念杀与否,取决在你。”
“剑之初此刻身在杀戮碎岛。吾希望你,回一趟四魌界。”
“杀戮碎岛?所以,你的目标,是戢武王。”
“你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这样说着殢无伤的无衣师尹,自己又何尝不外如是?
答案早已昭然,却仍执着于谜,一则雪谜,一段旧情,困住的,是两个人。雪融得太快,心埋得太深。不能接受事实,不断沾染血腥的,究竟是谁?
自设的牢井,剑客走出了;人心纠缠织就的迷宫,又要到何时才能走出?
…………
弭界主的住所,位于慈光之塔中部,慈光之源的所在,庭院深深,帐幔重重,宛如迷宫。
廊下,一羽赐命已跪了许久。
帐幔内,弭界主边咳边叹息:“痴儿!痴儿!你又是何苦……”
“师尹为慈光之塔鞠躬尽瘁,还请界主……”
“够了。”
“界主!”
“一羽赐命,”弭界主缓缓步出,停在青年身前,“你要明白,逼走无衣师尹的,是戢武王。”
“界主,戢武王阴谋在先诬陷在后,如此作为,焉可隐忍?界主何不据理力争,至少,至少师尹未必要落到受四境追杀这等境况……吾等誓死捍卫慈光……”
“就算与碎岛一战?你告诉吾,你打败得了他吗?”
一羽赐命低头咬紧了牙关。
弭界主叹道:“吾知你与师尹情同父子,如今,想要助他洗脱冤屈,只有一个方法。”
一羽赐命的声音有些干涩:“什么方法?”
“此弓,名为射日。”
银白底色,金纹缠绕,搭配赤红的箭簇。若说盗骊弓是踏火的奔马,那这把射日,便是炙焰的骄阳。
“此弓属火,箭势疾发,当如浴火凤凰,可贯天驭日。”弭界主将弓箭交到青年手中,“以此弓箭,射杀戢武王。”
一羽赐命的手握紧了。
“只要戢武王一死,碎岛必乱,届时师尹之事,便再无人追究,慈光同样安然。吾知道这任务十分危险,若你不愿,虽然师尹抱憾,吾亦不便勉强。”
“一羽定不辱命!”
“唉,痴儿啊……剑之初此时身在杀戮碎岛,你可找他协助,应能增加成功机会。自己多加小心。”
“一羽赐命谢界主厚爱,在此拜别。”
青年弯下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唉,”弭界主叹道,“你,去吧。”
…………
杀戮碎岛,什岛广诛守土有责,对战剑之初。
“慈光之塔的惊叹,剑之初,”伐命太丞拔刀相迎,“又见面了。”
剑客空手对敌,眼神带着一丝无奈的悲哀:“得罪了。”
“断天无锋,阿难之火。”
“极心禅剑,指点江山。”
激战正酣,后方高处,戢武王远观此阵,神思莫测。
“王妹此时,该已到天城了吧?”低喃的自语,无人听闻,“剑之初,你,能完成我的期望吗?”
“这份沉重的罪孽,吾,必须负起。”
剑之初为求只伤不杀,颇费了一番手脚,然而,终究,什岛广诛已将落败。
戢武王提起或天戟,跃入战圈。
“剑之初,你的对手,是我。”戢武王淡淡说道,“来,第二阵,打败我。”
“嗯?”
剑之初皱眉不语,戢武王凝神以待,这一场不该发生的荒谬之战,终于,还是在戢武王的设计之下,发生了。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呢?
…………
与失路英雄一道亡命天涯的孔雀,没有死在魔王子的手上,没有亡于集境的追杀,却被昔日同族阿多霓,伤到鲜血淋漓。
“为什么……”
活生生剜出一截脊椎,换了旁人,或许早已昏了过去。
“尽力恨我吧。”
慕容情神情竟是一片平静,昔日鲜活柔软的人,此刻就像是冻成了一块冰。
为了复仇,我能把灵魂卖给魔鬼。比起霓羽族遭遇的痛,这一点点愧疚痛苦,算得了什么……
“这种罪孽的沉重,我,负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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