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下各自下苦功的姐妹不提,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个四魌界数得上名号的风云人物。
剑之初。
一个人究竟是能有多倒霉呢?
年少失怙?背井离乡?相思无计?不,都不是。
人生倒霉的极致,乃是在你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连给先人找个墓地的钱都没有。
什么?你问他那个贵人舅舅干啥去了?都是贵人了么,当然事多了去了,哪里管得到大家闺秀闺阁有失造就的孽种,没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丢到尿盆里溺死,将就着舍一口饭养到这么大,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幸好他练成了极心禅剑,那么剑也就不再必要。当掉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佩剑葬了亡母,剑之初兜里剩下的零碎,刚好够他买上一个馒头。
啃着最后一个馒头,背着只装了几件旧衣服的包裹,年轻的剑客追随《荒木载记》作者的脚步,踏上了四处游历的旅程。
尽管他从未看过这本书,而且也远远没有楔子那胸怀天下鸿鹄凌云的壮志。
他不过是想找一个人而已。
一见钟情毫无疑问是件很不靠谱的事,但是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多么不靠谱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惊鸿一瞥,白驹过隙,少年仔半寸芳心,午夜梦回再少不了一个影子,约略间竟也有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情怀。
尽管一钱不名的他只能“衣带渐宽终不悔”,“是真名士自风流”。
不花一分钱的旅游方法,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包子哎……新鲜出笼的包子哎……”
帮助叫卖一天,得卖剩的包子一笼。
前厅,“客官两位里边请嘞~”,后院,“洗碗的动作快啊,前边碗碟不够用哈……”。
洗碗三天,包食宿,无工资,干粮免钱。
大多数时候,零工并不是太好找,比如第一站,诗意天城。
剑之初挤在满大街人群中,远远看着五色神皇的车驾经过。雌性刀龙们招摇过市,看向人群的眼神无悲无喜,漠然接受人们的跪拜。
简直淡漠得不像是活着的生命体。
诚然,刀龙们极美,美得贵不可言,咄咄逼人的艳丽,其中犹以五色神皇为最。然而女性刀龙的美丽和冷漠无情是成正比的。
不是冷酷,天生仙体的龙们无论如何说不上残忍,只是冷漠而已,仿佛世间任何人事都与己无关,即使面对的是自己所生出的孩子。
天城五刀龙是同母兄弟,每个人的父亲都不同,黄赤碧白紫,出处早不可考,然而刀龙们从不在意。天城的人们,一向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同样是无父之子,只因为观念的不同,待遇天差地别。
天城的女人们用着一贯挑选“种子”的眼光挑捡着男人,只有血统最优秀的强者,才能获得她们的青睐。
幸好天城的女人十分珍贵,珍贵到不需要被任何杂事烦扰。教育御天五龙的不是他们的母亲,而是专司教职的长老,天尊皇胤和他的弟弟们没有遗传到五色神皇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个性,真是幸运。
剑之初只在天城的街市上晃了半天,消化完那最后一个馒头之后,就决定离开了。
我的梦中女子,天城是找不到的。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不,这样的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剑之初转身调头,回去慈光之塔。
当然,这里边或许还有他半天也没找到什么零工可以做的原因。四魌界资源紧缺,各界差异巨大,多少都有点排外,其中又以极为注重血统的天城为甚。
那么,我所追寻的人会在哪里呢?
剑之初不知道。
他总觉得慈光之塔那么个规矩多如牛毛的地方,教出来的女孩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看上去一般模样,总也分辨不出。至于佛狱,剑之初下意识认为,那天惊鸿一瞥的女子绝不是佛狱的人,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即使盈满了泪水,仍是那般坦荡,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邪玉明妃同出一处。
这样的人,又该是何样的人呢?
剑之初偶尔也会代人写写书信换点小钱。某次午夜梦回,隐忍不住的少年剑客就着日间剩下的笔墨,描绘出了梦中重温无数次的倩影。
那是那样特别的女子,笔墨画得出她的容貌,又如何能画出她气质之万一。
剑之初读的书不算少,那样的气质,真要形容,一时间却也想不出该如何表达。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如此特别,独一无二。
而其实所有自以为是的根据,都不过是猜测罢了。
于是,流浪。餐风饮露,卧雪眠霜。
…………
如同无衣师尹所说,慈光之塔再大,也已无剑之初容身之地。盛名负累,昔日睥睨纵横的惊叹,一朝成了过街老鼠,不用界主派人追杀,光是两林里求出位搏名声的学子后辈,便能将他生生烦死。
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师尹教导下,慈光人才济济,名声坠地的惊叹纵然武功依旧惊叹,还是得选择避之则吉。
一朝踏上江湖路,飘泊无计归乡祖,寂寞为琴愁为鼓,日月为灯野为庐。
对于进入杀戮碎岛,剑之初是颇有几分踌躇的。雅狄王一生为之奋斗的国家,说不想去看看那是骗人的。可自己家事自己清楚,抛开两界纠缠不休的世代仇怨,无论是慈光惊叹的名号还是他不能对人明言的身世,都太过于敏感。顶着一张与生父肖似的脸,出现在碎岛的地盘上,简直就是在挑起争端。
剑之初平生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挑起争端。
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越来越多的追杀者和越来越干瘪的荷包,让他的选择越来越少。
凭心说,杀戮碎岛虽然有种种不合理的陋习,但有一点绝对比其他地方好很多。或许因为祖先是海上讨生活起家的缘故,碎岛的平民,对外来人的接受度甚高,只要别去评价他们的信仰,守规矩有礼貌的访客永远不会被拒绝。
托这份淳朴民风之福,剑之初顺利安身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做了份收入不错的工作。
这种工作四魌界只有碎岛有,叫做摸海。
碎岛广大的悬空海上,许多细碎的岛屿,岛民靠海吃海,多做这份营生。按苦境的说法,应该叫“采珠”,不过他们采的并不只是珍珠,浅海里的一切海产都是他们的猎物,从鲍鱼海参到水晶宝石,其中又以能锻造武器的矿石最为值钱。
这个行当实在是个凶险的职业,既要胆大心细,又要身体强水性好,还得有点运气才做得来,因此摸海人之间互相帮助成群结队,几乎已是不成文的行规。
亏得如此,只在小河里扑腾过,从未下过海的剑之初,总算是没不幸淹死。渡过了最初的适应期,后面就不算太难,内功深厚的好处就是,一口气总能比别人憋得长些。
既然安顿下来,便又开始寻觅,或者该说,饱暖思那啥。
上岸休息的时候,围着火堆喝些土造的劣酒暖身,男人们一处闲聊,自然口无遮拦,话题兜兜转转,总会带点颜色。
不是没有女人干这一行。
碎岛税收,对女人甚至有些优惠,毕竟奴隶多半是私产,要交税也该是主人交。同理,下海的女人们,都是家里男人的私产,所得的都不属于自己,是栓着绳子被鞭子赶下海的廉价劳动力。
高风险低收入,自由之身的女人们,更倾向于做另一个行当。
“攒够了这一趟,咱们也该跟船去大岛上见见世面。”
“啧啧,那繁华热闹,你是没见过……还有女人,那才叫女人,红房子里的那些哪里能比!”
诚然,女人是不够资格跟船的,能离开小岛出去贸易的,只有男人。
碎岛有四个大岛,衡岛,棘岛,令岛,什岛,王树所在的主岛不算在内。高高在上的王树,神圣的王,对于平民们来说,永远是那么高不可攀。
剑之初踏上的,是什岛。
“多亏了戢武圣王,咱们平头百姓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太丞大人可是咱们的榜样。”
“我看你长得一表人才,功夫又好,不如去投军,说不定也能混个光宗耀祖。”
剑之初笑而不语,举目四顾,船靠岸边,港口人头攒动,女人们精心打扮,娇声莺啼,招揽着生意。
“切,又是个没出息的。”
征兵的小吏啐了一口,转身就走,顺手给旁边不小心靠近了点的女人一巴掌。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声音回荡在男男女女簇拥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上一眼。
女人被打得身子一歪,半边脸肿起,立时疼出了眼泪,却是不敢哭一声,捂着脸收拾收拾,又挂上了职业性的献媚笑容。
麻木而卑微,这就是碎岛的女人。
这绝不是我在寻找的人。
剑之初掏出兜里所有的钱,塞到那女人手里,甩开女人欣喜而暧昧的拉扯,夺路而逃。
或许我梦中的人,可能永远都找不到。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竹林里的君子,紫衣华服,正心危坐,焚一炉馨香,涤尽尘世污浊之气。
半空中突兀飘出一片竹叶,随风悠荡,缓缓落在几案之上。
“嗯。经年熏陶,这一颗棋子终于也肯点头了。”
竹叶冒出一点火星,瞬间燃烧,顷刻间烧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
“寒,烟,翠!”
戢武捏着一张纸,一巴掌拍在桌上,直把楠木书桌拍得陷进地里一寸有余。
“出息了!一个个都出息了是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堂堂碎岛之王,这会儿语无伦次,走来走去的像个磨盘,不知在原地转了多少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宜其室家的之子,在桃之夭夭的美好年华,毫不犹豫地逃之夭夭,只给兄长留了一封措辞恳切洋洋洒洒,却半点起不到安慰作用的道歉信。
戢武气得只想把这个逃犯抓回来,和帮凶一块儿剁巴剁巴,加点生酱小葱拌了吞下肚。
真是不让人省心!
直到把书房的地面生生磨下去一层,失控的碎岛圣王才总算恢复了一些冷静。
“蝶,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再开口时,戢武的声音已听不出喜怒。
“你可以拒绝,我不会怪你,因为接下这个任务,就意味着你要远离故土,可能再也回不来。”
“请王吩咐。”
“…………”
碎岛王女不知所踪,随之失踪的,还有王身边的一名侍女。
少了谁,四魌界都是一样转的,“苦境”这个名词,这时候代表的意义,还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中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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