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个趣味的人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两个人相遇,如果不是故事,那就一定是事故。
如果无衣师尹听到这句话,大概会感慨,即鹿和雅狄王的相遇,不知道该算是故事还是事故。
或者,剑之初的存在,才真正是个美丽的事故。
在收到一碗红花汤做晚餐配菜之后,即鹿着实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足足有那么好几年,无衣师尹都过着眼不见心不烦的美好生活。有时想想,这一对鸳鸯真要是就这么私奔了也不错。家里的下人即使换过,还是难保混着各路人马,在弭界主手下吃饭,不让他派人盯着你,就该轮到他把你当眼中钉了。都说江湖险恶,宦海又何尝不是?
无衣开始整天整天地泡在流光晚榭,只说是爱竹,文人风雅事,反正竹林离渎生暗地很近。慈光人做事,一个动作往往有好几个目的,一句话能有三四重意思,真真假假,不必想那么清楚。
即鹿最后还是回了家,一个人回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如果不殉情,就只能以分手为结局。激情总会过去,爱情也要面对现实,浪漫的人生插曲奏完了,日子总得过不是?有道是千好万好不如自己家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无衣师尹对这样的结果很开心,这份开心具体表现为积极张罗妹妹的婚事,妹妹不小了,赶紧嫁了省得人惦记。难得的是,即鹿居然没有反对!于是无衣立刻觉得天是那么蓝,花是那么美,连弭界主都变得可爱了许多!
福兮祸所依,乐极易生悲。古人诚不欺我。
最先发现早孕症状的不是即鹿也不是师尹,是厨房掌勺的大娘。
厨房大娘的表侄女的邻居的玩伴在即鹿院子里当丫鬟,即鹿恶心反酸,丫头嘴碎到处说了给人听,七姑八婆的猜测就来了。高手在民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七猜八猜的,还真就猜到了真相。
师尹立刻下令封口!妹婿不用挑了,赶紧找个嫁出门,最近的,渎生暗地里正好还有个未婚男!
可惜无衣白当这么些年哥哥了,竟是从来没看透他这个妹子。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即鹿随便嫁个什么人也就嫁了。但要她怀着心上人的孩子嫁给别的男人,这个男人还是她自小认识的发小,不管人家文青愿不愿意,这事儿她都做不出来。
即鹿不点头,殢无伤也不肯配合。两头都是犟牛,无衣师尹一只也拉不动,郁闷到无以复加。殢无伤坚决地宅在暗地养蘑菇,哦不,是养赩矿,准妈妈即鹿闭门不出,安心待产。
不是没想过一包堕胎药下去快刀斩乱麻,可是心高气傲的妹妹跪下来说“对不起,我想把这孩子生下来”,无衣准备了满肚子的说辞就全都给堵在了喉咙里。错过了最初的时候,流言传开,弭界主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句“无衣啊你照顾个妹妹也挺不容易的”,于是无衣明白,这孩子是拿不掉了。
流言自然是有,关了门也就听不到了。无衣给妹妹整了个单独的小院落,打了井盖了厨房,定时送些粮食菜蔬日用物品,院门一关,几年不出来见人都没问题。
其实那些口诛笔伐的口水仗,目标从来就不是闺阁有失的妹子,从来都只是他这个少年得志的师尹,这点不仅师尹清楚,弭界主也清楚。有把柄握在手里的棋子才是好棋子。无衣知道自己不会倒台,因为界主还要用自己;无衣也知道自己不会好过,因为界主要磨平自己的性子,磨成好用又容易处理的工具。
钝刀子割肉,慢慢磨。
这个孩子出生,最高兴的恐怕就是弭界主。雅狄王的孩子必有武骨,从小培养就是一把好刀,何况“雅狄王之子”这五个字,本身就是对付碎岛最锋利的一柄尖刀。
大概,无衣其实是讨厌剑之初的。这个外甥要是不出生多好,或者生得晚些也成,那样的话即鹿一定会爽快嫁人,或许夫妻和睦或许天天吵架,但是一定不用像现在这样,生活在阴谋的夹缝中,时刻担心是不是有人会心血来潮,想起来除掉她。
后来时间渐渐流逝,流言成了旧闻,被其它更新鲜的流言替代,即鹿偶尔也能戴上斗笠面纱出门。无衣就想,过一段算一段吧,或许时间再久点,弭界主就把这步污糟的暗棋忘记了。
再后来,碎岛和慈光的关系日趋缓和,旧情死灰复燃,雅狄王开始频繁串门。弭界主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这都不妨碍无衣师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楞头青了。两林师尹这个位子,腥风血雨少不了,手下养上刺客杀手,笔下去掉几条人命,权谋两字什么意思,自然也就知道了。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如今的无衣师尹,何时该做什么事,早已不用人提醒。
剑之初开始学剑,一板一眼,颇有天赋,看得出双份武者遗传基因的强大。雅狄王和即鹿的孩子,注定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慈光之塔未来的武力可期。如果这孩子够恨雅狄王,够乖够好用,或许孩子的母亲可以无声无息的颐养天年,前提是,即鹿愿意乖乖的看着父子相残。
再再后来,雅狄王就带着比剑之初小不了几岁的小王子,踏上了慈光之塔。
对于槐生淇奥,无衣师尹是憎恨的,或许比恨雅狄王的程度还更多些。这个王子根本不该出生!当年弭界主施法扰乱天源祸害王树,那施法的媒介还是他提供的。即鹿的胎血,雅狄王血脉的脐带,污秽的证明加上有心的术法,足够让那棵该死的树几万年不生仔!结果雅狄王灭了衡岛来祭它,它不但生了,还生了对龙凤胎!它要是生俩女娃该多好!该死的衡岛!该死的雅狄王!该死的槐生淇奥!
这份憎恨,在碎岛王子参加四魌武评会展露头角之后,攀升到了顶点。
某天早上,即鹿偷偷出门的时候,让人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冰冷的污水,堵着门叫骂了半天。穿着湿衣服吹了风,妹妹病来如山倒。虽说未婚生子的姑娘一向名声不好,但当年即鹿的事情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都没出过这种情况。名门望族的丑闻,和贫士林小门小户的人家毕竟不同,腹诽嚼舌根的有,真敢上门叫骂沉塘点天灯的有几个?
如今时隔多年,旧闻重提,背后必有推手。无衣师尹的影响力,想必构成了威胁,而名誉有损是一道暗伤,其对仕途的影响,足够让想要架空帅棋的小卒子听话。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煎药,药材须先用凉水浸没,泡上一刻,再上火煨煮。急火滚文火炖,三碗水煎成一碗水。
无衣师尹有好些年不曾动手煎药了。能让他亲自动手照顾汤药的人,也只有即鹿而已。
黝黑的药汁,斟在白瓷的碗里,滚烫苦涩的蒸汽,总觉得带着血腥味。
“把这药给小姐送去。”
圆脸的丫鬟端起托盘,又被叫住。
“算了,我自己送去吧。”
丫鬟放下托盘。
“不了,还是你送去吧。”
丫鬟第二次端起那份药汤,对着背过身去的少爷偷偷撇了撇嘴,真正是莫名其妙。
竹林深处的暗地入口,或许是个逃避现实的好地方。
“你在渎生暗地里也闷了这么多年了,回头我找找破除结界的法子,你出来瞧瞧吧。”
“不必。”
“即鹿正是需要人护着的时候,你都不肯出来保护她吗?”
“若她需要,自会过来。”
“唉,她不会来看你。你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吗?罢了。就算不为了即鹿,你难道就甘心坐困此地?你费心炼剑,难道不想在这四魌界占上一席之地?”
“哈。”
“就算什么都不为,这大千世界,天空海阔,难道也不愿意出来开开眼界吗?”
“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呵呵,还是那么犀利。偶尔糊涂一点不好么?这叫我怎么敢看你的眼睛呢?
那么清澈的眼睛,清澈的就像水,又那么的戒备,戒备的就像冰。
你也会这样看你的白蝶么?像泡进冰水里一样的目光,只是对我么?
有些事情,真的不该深思。
不灭的永昼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满地明晃晃的金黄,映得床帐阴影里的女人格外憔悴。
曾经英姿飒爽的女剑客,剑舞倾雪的白蝶,此刻眉宇间已有了死气。
“我还在想,你究竟何时会来看我最后一眼呢。若是你再晚几天,许是就见不到了。”
将死的蜡黄面容上,仍是带着笑。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好好养病,快些好起来才是。我已派人去通知初儿,想是快回来了……”
“哥哥,你想说谎到何时呢?”
“……”
“这些时日来,我喝的药,都是哥哥准备的吧?只有哥哥你,还会在药碗边上放一块桂花糖。记得我小时候每次喝药都嫌苦,定要拿糖哄着,如今这么些年了,难为哥哥还记着。”
无衣顿时哑然。
即鹿小时候常常生病,每次喝药,必要吃一块糖过口。当哥哥的,煎药竟做成了习惯,顺手得自己都未察觉。
“可惜我早已不吃糖了。”
“我们都长大了。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病弱的妹妹抓住哥哥的手,枯瘦的手指看着就像老树根,甲床青到发黑。
“哥哥,我就要死了。看在我是你唯一的妹妹份上,你能答应我,放过我的孩子吗?”
无衣克制着把手抽回来的冲动。
“你别胡说。海峰路途遥远,初儿许是耽搁了,你要好好保重等他回来。”
“呵呵,果然啊。”即鹿笑得竟有了一丝惨然,“我这一辈子,过得可算任性,总想着对得起天地良心,谁知最后竟是负了好些人,丈夫,儿子,哥哥你,自家人受拖累也就罢了,殢无伤……”
这下无衣的手也收紧了。
“哥哥,你对他好些,也对自己好些吧。”
即鹿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渐渐松了开去。
“以后我不在,没人当你肚里的蛔虫了,别骗自己,骗谁也别骗自己,为着什么也别逆了自己的心意。哥哥你那么别扭,我怎么能放心,找个能交心的人,找个能安心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渐渐的只剩破碎的呼气,渐渐的安静,渐渐的再也听不到。
无衣就那么握着妹妹已经绵软的手,静静得等着,等着那眼睛再睁开,等着那胸口再起伏。
握住的手渐渐冷了下去,渐渐的僵了起来,手心汗湿了,冰凉粘腻,好像握住了一条蛇。
又凉,又粘,沾一下,好久都洗不去腥味。
血腥味。
无衣猛然松开手,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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