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是请安的日子。
大清早,天雾蒙蒙一片,过路之处, 地面墙壁上,宫灯草地上沾满了凝结的冰霜, 陈以祯穿着件薄一点的大髦, 立在宫道口, 张开嘴,轻轻哈出一口气,立即有一团拢雾状的白气形散于眼前。
双姝掏出手炉, 递给她, “娘娘,带上这个吧。”
陈以祯接过来, 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轻轻颔首,“走吧, 早些过去早些暖和。”
这个时节,宁寿宫和永昌宫定然已经烧上银炭。
老祖宗和皇太后都是抗不得冻的年纪。
她们来到宁寿宫,早已有识眼色的小宫女掀开帘子,陈以祯走进去, 脱掉身上的大髦,交给双姝,正要往里走,突然, 耳朵一动,依稀听到里头有陌生年轻的女声。
她顿了顿,走进去。
绕过屏风,来到内室,果不其然,一派烘暖的气息迎面扑来,一路走来北风吹得冻僵的手脚立即沁入丝丝暖意,转瞬,就暖和起来。
眼睛不动声色扫过在场诸人,她笑着上前见礼,“老祖宗万安,太后娘娘万安。”
心下却惊诧万分,如她没记错,坐在太后娘娘身旁的那位姑娘,好似是前段时间见过的夏家庶女,夏从琳。
夏家,主院。
夏夫人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她额头,咬牙切齿,“你说你,非要气死我你才甘心。”
夏从陇身子后仰,错过她的攻击,嘟起嘴,问“娘,你干嘛”
“我干嘛我问你你是不是拒绝了你姑母派来接你的人”
“哦,那个啊。”夏从陇漫不经心,“对啊,我身子不适,就拒绝了。”
夏夫人顿时捂住胸口,一脸昏昏欲坠,气游若丝,“你真的,要气死你娘我。”
“娘,难道您希望女儿进宫蹉跎一生吗”夏从陇不满。
夏夫人立即放下手,强作精神“你这是什么话宫里有你姑母在,怎会让你蹉跎一生”
夏从陇嘴角微挑,冷笑道“娘,您别哄女儿,女儿不傻,表哥没登基前姑母过得是什么日子,女儿不知,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夏夫人哽住,半晌,她张口反驳“你表哥孝顺,你姑母不会让你落到那般境地的。”
“表哥是孝顺,但表哥首先是一位帝王,其次才是一个儿子,表哥心性坚定,手腕又强势,若表哥执意不喜我进宫,姑母又怎么可能扭得过表哥。”
说完,见夏夫人闭上嘴,露出犹豫思忖的神情,夏从陇咬咬牙坐过去,趁势追击,“娘,您就听女儿一声劝,宫里那地方,不一定是好去处。”
夏夫人迟疑转瞬,表情颓丧,“家里定然要派一位姑娘进宫,如果你不去,就只能送那边进去。”
说着,她忍不住落泪,抱住夏从陇,“甭管你父亲再宠爱那边,只要你祖父祖母在,只要太后和家族在,那边怎么也不会越过母亲,怎么都得老老实实在母亲跟前伺候,但是你啊,如果那边真能成功进宫,甚或者获得圣宠,难不成将来你要低她一头”
她咬牙,神情恨恨,“母亲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夏从陇好笑,她拍拍母亲的肩膀,安慰道“合着原来就为这事啊,那娘您可以放一百个心,那边啊,绝对不可能进宫,即便进了宫,也不可能获宠。”
“为何”夏夫人抬起头,神情疑惑。
夏从陇踟蹰起来,她一直没将宫中发生的事和自己观察所得告诉母亲,就怕母亲和家里失望,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但是此刻,为了宽慰母亲的心。
“娘,您听女儿说”她凑到母亲耳旁。
听完,夏夫人眼睛瞪圆,嘴巴张得老大。
“你,你,你确定”
夏从陇点头,“女儿确定。”
夏夫人神情恍惚,好半晌,她轻声呢喃,“怪不得,怪不得”
“原是如此”夏夫人回过神,想了想,长叹一口气,“也罢,你既然执意不想进宫,母亲也不强迫你。”
不过,她转念一想,摇摇头,说“即便那边当不了妃位,但一个贵人还是唾手可得,即便皇上真的钟情皇后娘娘,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纳妃。”
夏从陇不同意她这个说法,她低下头,轻声嘀咕,“女儿觉得皇上表哥不是那样的人。”
那边,宫里,太后也在说夏从琳的事。
“这些日子,臣妾总是做梦梦到少女闺阁时期,恍然醒来,发现进宫不知不觉已有几十载了,想是太过想家,遂臣妾就传唤娘家侄女进宫陪陪臣妾,聊以慰藉臣妾的思念之情。”
她面朝太皇太后解释道。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能有个人陪你是好事,既然想家了,就多留琳姐儿在宫里住段时间。”
皇太后精神一振,直起身,继续道“臣妾是这么想的,恰好臣妾这段时间失眠多梦,身体不适,就想着让琳姐儿帮臣妾打理一段时间宫务。”
话落,陈以祯眉梢一挑,暗暗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太皇太后一时也没吭声,她放下茶盏,靠着软塌闭目出神。
屋内陷入一派尴尬的沉寂中。
皇太后有些尴尬,尤其是太皇太后的缄默,好似在生生打她的脸,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眼睛瞅向皇上,“皇帝,你觉得呢”
皇上沉默,突然,他偏头瞟了低头不知在思虑什么的陈以祯一眼,许久,方缓缓开口,“这事,您和皇祖母商量便是。”
皇太后拿眼睛瞪他,就是老祖宗不好说话,所以她才主动拉上他。
皇上端起茶盏,低下头,只假装看不到母后的暗示。
夏从琳咬住下唇,手指不安地搅动手心攥着的手绢。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总算睁开眼睛,淡淡瞥她一眼,开口道“你虽身子不适,但过往宫务都由身旁嬷嬷打理,也不需你过多费神。”
皇太后脸庞涨得通红,嗓音呐呐,“臣妾”
“不过,既然你身子不适,不宜多操劳,让琳姐儿从侧帮忙也无可厚非。”
陡然柳暗花明,皇太后怔了会方才回过神,她脸庞骤然明亮,忙吩咐夏从琳,“还不快谢过老祖宗对你的看重。”
夏从琳咬着唇站起身,脸蛋粉红,眼睛熠熠发光,她快步上前两步,深深蹲下,“谢老祖宗抬爱,请老祖宗和皇上放心,臣女定然不会辜负你们的厚望。”
请安结束,回到钟粹宫。
迎面差点被一个小宫婢撞到,双陆火气腾起,推开她,叉腰骂道“小蹄子,眼睛瞎了往哪撞呢要是冲撞了娘娘,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小宫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就跪下了。
“好了,无事,你起来吧,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先下去吧。”
“谢娘娘开恩。”
目送小宫女跟只小兔子似的吓得蹦开的背影,陈以祯无奈摇头,看向双陆,“你说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双陆眼眶通红,唇瓣微抿,咬牙不语。
那倔强又委屈的小模样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了这是”郑嬷嬷着急地迎上来,急声问道。
今日请安,她没去,双姝和双陆一块陪着娘娘过去的,遂就不知道宁寿宫发生了何事。
双姝叹口气,上前拉住双陆的手,拍拍她肩膀,安抚两下,转而又对郑嬷嬷说“嬷嬷,咱们先进去,给娘娘沏杯茶。”
“哎,是是。”
进到里屋,双姝一边给陈以祯沏茶,一边将宁寿宫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听完,郑嬷嬷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这,这”
不怪双陆,即便是她,听到也不无心动,娘娘现下虽备受皇上宠爱,宫里头也无人敢欺凌,但距离当初的盛况还有段距离,这其中之一便是后宫的掌控权。
其二,是回到长春宫。
不过,先不管皇上是何心意,皇太后那边定然第一个就不同意,心里的激动渐渐冷却,她长叹一口气,反倒安慰自家娘娘。
“娘娘,您别灰心,依照现在的势头,该是您的,早晚逃不掉。”
至于那夏从琳,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别说皇上本就对她没有任何异心,便是看在皇太后的份上,皇上也不会宠幸她,太后啊,还是看不清,陈家的例子就在跟前,皇上怎么可能再会任由一家外戚做大。
至于娘娘,正因失去了陈家的庇佑,反倒给了她和皇上重新靠近的机会。
陈以祯放下茶盏,好笑挑眉,“谁说我灰心了我巴不得永远不收回掌六宫权呢。”
执掌六宫,一开始还挺好玩,但到后来却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什么哪个宫添置多少衣服炭火啊,哪个宫的宫女年龄到了该放出去,另外该添置新的宫女啊,什么内膳房和御膳房的拨例银子不一致,内膳房多有不满啊。
总之,巴拉巴拉,全是一些费心费力的琐碎小事。
那段时间,尽管她提拔了好几位帮忙掌权的嬷嬷,但你总得把握大体的动向和流入流出吧,每日睁开眼睛就听到嬷嬷求见的叩门声,她脑袋都要炸了。
她自顾自地想着,脸上就有些出神。
郑嬷嬷却以为她只是强颜欢笑,内里不定多伤心难过,遂长叹一口气,也不敢多说,生怕刺激到她。
至于双姝,只担心一件事,“娘娘,您说,现下夏从琳掌权,她不会苛待咱们宫里吧。”
没等陈以祯回答,郑嬷嬷率先道“她不敢,别说她没那么大的权利,单听老祖宗那话的意思,你们还听不明白啊,何为从侧,从侧就是辅助,万事还是要听太后和嬷嬷的,便是她想从中作梗,也不方便。”
至于太后和嬷嬷,她们就更不用担心了,太后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狠心。
陈以祯大力点头,深以为然。
不管是谁掌权,她从不担心,有老祖宗和皇上坐镇,后宫就乱不了,只要后宫不乱,她这个皇后,只要不贪心,就能做得稳当。
经过她们这一番由外到内,由浅到深的分析,双陆也渐渐想开了,罢了,不就一点掌宫权,她愿意贪恋就贪恋去,反正早晚要归还她们娘娘。
钟粹宫一众人放下心,完全没往心间存事,该干什么就继续干什么去了。
但等晚间,皇上过来,坐了会,却又再次提起这件事。
“你觉得,将执掌六宫之权还给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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