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在风雪声里听得并不大明晰,飘飘忽忽的, 只零星一两个字入耳, 宁莞微微睁大了眼, 不过片刻怔愣, 雪又下得大了些,密密地砸落在瘦削单薄的人身上,竟是生出点儿细微的木木的疼意来。
宁莞搂着身上春衫,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覆染上点点雪沫子的长睫不觉轻颤了颤,目光下落, 定定看着那白雪堆聚成的一团。
方才也没仔细瞧, 只看得个形状, 她便以为是谁在这地方垒的个雪人儿,不想这竟是个真人儿
她打量间,那“雪人儿”又动了动, 身上的积雪窸窸窣窣地落到了地上,渐渐显露出真容来。
一张青白青白的国字脸, 下巴处蓄着一小把胡须子,大约是在雪里埋得久了,根根都是直挺挺的, 活像远处枯树上挂着的冰棱子。
这张脸看起来有点儿熟悉,宁莞微顿了顿,“师父”
晏商陆乌紫发青的两嘴皮子僵硬地张了张,好半天才又出了声, 重复方才的话道“快,快拉为师一把”
还真是她师父
眼看着这般凄惨可怜模样,宁莞也顾不得多想其他,立时上前,握住了那只僵得与鸡爪子几乎没什么差别的手。
冻成这样,身体都脆了,一不小心很容易将胳膊给扯断,宁莞根本不敢直接用力,而是先拂扫开了堆在他身上的层层白雪,又伸手试了试他肩臂处的僵硬程度和温度,估摸着尚且还好,才放心地加大了力气将人积雪中拽了出来。
这个情况也走不得路了,宁莞干脆拉过他的胳膊顺手搭在肩上。
晏商陆看起来生得干瘦,却一点儿也不轻,一把骨头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压在身上如巨石一般沉甸甸的,让她甚觉吃力。
风雪不停,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宁莞又力地抿了抿唇,稍微缓解了嘴角的僵冷,出声问道“师父,你快给指个路,咱们往哪儿走”
晏商陆已经疲惫无力地似乎下一瞬就要彻底晕厥过去了,隐约听见点儿声音,缓了半天才颤巍巍地从浆灰色的袖子里比出一根手指头,“直、直走”
宁莞闻言应了一声,愣生生逼出了最大的力气,半拖半拽着人,一步一步地往前,稳稳踩在厚厚的雪地里。
风雪阻人,举步艰难,一脚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绣鞋印子。
过了约莫两刻钟,也不过才走了百米,宁莞喘着气,吸进一口含雪的凛风,肺间一凉,不禁咳了两声。
又走了许长的一段路,她抬起眼,总算看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座客栈,外围的木篱笆上捆插着一枝红色的旗子,上头写着硕大的“花间”二字。
宁莞敲响了紧闭的木门,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响动,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褐色布裙的女人,目光在宁莞和晏商陆身上停留了一瞬,哎哟一声,“这又是干什么去了我说每日到底在瞎折腾些什么呀快进来,快进来”
老板娘帮忙分去些重量,宁莞瞬间轻松了不少。
客栈正堂中间架着柴火堆,火烧得正旺,间或有噼里啪啦的轻响,宁莞一进门便叫热气裹了一身。
堂中有不少人,围坐烤火说话,宁莞还没大搞清楚状况,诸人却是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模样。
她沉默地选了个离柴火堆近的地方坐着,抻了抻袖子,翻来覆去的烤火,过了一炷香的时候,身上渐渐回暖,风雪浸透的衣裳也开始慢慢干晌。
宁莞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低低呼出一口气,又转过头看向旁边的便宜师父。
晏商陆有些武功底子在,这些年对风风雪雪什么的也早习惯了,恢复得倒也快,面上已经显出了几分血色,手可以动了,两只眼珠子也能转得顺溜了。
宁莞出声唤道“师父,你可好些了”
晏商陆扭过头,见徒弟眼含关切,心中甚觉熨帖,但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淡淡一笑,似乎刚才狼狈凄惨得快成冰柱子的人压根儿就不是他。
慢悠悠说道“好了,好了,区区风雪而已,为师并无大碍。”
宁莞表情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师父不大靠谱的样子。
褐色裙衫的客栈老板娘姓苗,旁人都称苗姑。
她从后厨端了两大碗的羊肉汤来,递给这师徒二人,宁莞起身接了,笑着道谢,待苗姑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她方才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汤。
这一下肚子,整个人都舒服了。
晏商陆也是长长吁气,“走吧,徒儿,咱们先回房去歇歇。”
宁莞也确实疲累,点头应好。
两人上了楼,一直走到尽头,宁莞的房间在晏商陆对面,不大的一间房,但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的。
她点好火炉子,揉了揉发酸的肩胄,这才脱去外衫缩进了被窝里。
宁莞一觉睡到了晚上,穿衣梳发叠好被子出门,对面房间没听见动静,晏商陆似乎还没起来,她便一个人去了一楼大堂。
底下正是热闹,有佩刀佩剑的江湖人,有路过落脚的商人,有天南地北的行客,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萍水相逢,你喝一口酒,我倒了一碗茶,便能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兄弟。
宁莞没往那边去,而是走到柜台边,和撑着头拨算盘的老板娘闲话,拐弯抹角地打听起事儿来。
苗姑有生意人的热情,也有好似江湖儿女的爽快,宁莞刚开了个头,她便道了个明白。
现在是好几百年前,如今的大晋皇帝还是谨帝的爷爷,时间点儿比洛玉妃的时代还要早一百年。
此处也并非大晋地域,而属北岐。
南罗北岐分列南北,一个气候湿热,一个气候干冷,中间隔着个大晋朝,遥遥相对。
而这里是北岐北部的一间小客栈,晏商陆是五天前来的,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出去,也不知是去干什么,每每回来总是冻得不成样子。
苗姑说道“这大风大雪的,到底是出去作甚呢”
宁莞才刚过来,哪里晓得她师父大冬天的蹲雪地里为的什么,只能抿着唇干笑两声。
正巧晏商陆也下来了,师徒俩便坐在一了两碗面做晚饭。
晚上北风呼啸,来势汹汹声声作响,宁莞躺在床上总觉得整个客栈都要被掀飞出去了,翻来覆去地烙饼子,直到过了中夜才勉强入眠。
第二日一早醒来,窗外的雪地泛着莹白色的光。
她穿上衣衫,又罩上从苗姑那儿买来的厚皮子御寒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了方才出门去。
晏商陆比她还起得早,经过一晚上的休整,他精神大好,穿着虎皮长袄,捋着长须,正经地坐在柴火堆边的小方桌旁,身后的长发被门缝儿里灌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扬起,这般看起来比之昨日,倒有点儿占卜高人的意思了。
客栈的早饭统一吃包子,个个都是青年男人拳头般大小,宁莞只吃了一个就饱了,跟着晏商陆一起出了门。
今日没吹风,天上也还晴朗,隐约能见到几个人影子出来溜达,宁莞抬手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张目远望,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晏商陆摇摇头,回道“不去哪儿,就到处走走,找个宽敞又顺眼的地儿。”
宁莞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搂了搂身上披风,却也没说什么,安静地紧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往西边走了约莫两刻钟,晏商陆总算在一个小山包上停了下来。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地方不错,兀自点了点,这才轻掸衣袍,原地盘膝坐下,又随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道“徒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坐下。”
看他这般动作,宁莞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记得,昨天把人从雪堆子里拽出来的时候,她师父似乎就是这么盘膝坐着的。
“快快快,快坐下啊。”
宁莞心有担忧,但听到他话里催促还是敛了敛衣裙,依言盘膝坐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一指厚,是冰冰冷冷的,带着冬日的透寒,哪怕身上隔着一层厚披风,仍觉得发凉。
晏商陆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把木梳,认认真真地刮了两下自己的胡须。
宁莞看着他的动作欲言又止,“师父”
晏商陆将梳子又揣回衣襟里,转过头来,满脸严肃,“好了,别说话,从现在开始,为师便要正式将我晏家占卜之术教授与你。”
宁莞眼角微抽“是。”
晏商陆满意地点点头,“注意听我讲的。”
“首先双手放在雪上,沉下心来。”
宁莞“嗯”
“想象着自己与这片雪地融为了一体,你要用心去感受它的温度,全心全意去体会它的细腻”
“闭上眼睛,是不是有风从你的耳边吹过,而你也跟着变成了一阵风,呼呼呼呼穿过雪原大地,掠过冰山冷峰”
宁莞“”怎么有一种上瑜伽课的感觉呢
“太阳出来了,洒在你身上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森寒,徒儿,你告诉为师,你感觉到了什么”
宁莞顿了顿,“很温暖。”
晏商陆嗯了一声,“没错,是温暖。徒儿,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地上的雪,你是远来的风,你是天空的云,你是洒向人间的一缕阳光。你是什么都可以,反正你不是个人”
宁莞“是。”
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像在骂人,似乎也和占卜没什么关系,师父看起来也很是不着调的样子,宁莞也还是顺从地应了。
她轻轻闭着眼,用尽了毕生的想象力。
思绪随着周遭的风雪飘忽得有些远,许是太过专注,一时间倒不觉得身上多冷了。
师徒二人并排坐在小山包上,活像是两座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雪雕。
带着小二进货回来的苗姑坐在马拉的车板上,裹着一身厚重的披风,掩住了窈窕的身姿,她扯过长巾捂住脸,露出的双眼远远一望,不禁叹道“看啊,那两个傻子。”
小二拉着缰绳,接话道“是他们啊,难怪每天冻成那样。”
苗姑嘁了一声,“今天还是熬一锅羊肉汤吧,这两位客人应该是需要的。”
棕色的瘦马拉着堆满食材杂货的木板车慢慢走远,小山包的两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宁莞很少有这样全无杂念的时候,即便她确实是个温静的性子,也从来不乏耐心。
但一直都没有如现在这样,坐在茫茫一片不见尽头的雪地里,四周安寂得只剩雪落下的声音和冷风的虎啸。
宁莞都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上传来闷沉的雷声,她才回过神慢慢睁开眼。
太阳已经不见踪影,暗云挡住了天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
不大好,估计雪会越下越大。
这个时候,晏商陆也清醒了,“徒儿,咱们先回去吧,免得落得和昨天一样的下场。”
宁莞当然点头,当下便要起身,双手撑着地,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起得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冻得青乌青乌的,和昨天她师父伸出来的爪子也没什么不同了。
师徒两人互相搀扶着起了身,又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回往客栈。
路上宁莞问道“师父,咱们今天那样打坐真是晏家占卜之术的一部分吗”
晏商陆冷得直哆嗦,回道“当然了,晏家占卜术第一条,所谓占卜之术,需顺应天时万物。咱们这一行要通天神测来去,但天神降下的人世法则,都在这世间万物之上,你愈是与它们相通,就愈测得准。”
宁莞还没听过这样的理论,怀疑道“是这样”
晏商陆点点头,脖子咔咔地响,“骗你干什么我像是那种骗徒弟的师父吗别人的占卜术怎么样我的不知道,咱们晏家就是这样。”
他轻轻哼了一声,“明天还得继续来。”
宁莞“晓得了。”
师徒俩人顶着风雪回到花间客栈,苗姑熟练地从后厨端出羊肉汤。
喝完暖汤宁莞上二楼休息,这地方没有草药,她也做不出防冻的药膏,只能坐在火炉边烤得脸都通红了,又搓了半天手以防伤冻才上床睡觉。
北岐的冬雪天似乎特别长,宁莞和晏商陆在花间客栈足足待了两个月,才隐约看见春天的影子。
冰雪消融,草木生芽,处处都是勃勃生机。
特意为了感悟北岐冬日而来的晏商陆开始叫宁莞收拾包袱。
离开那天日光耀眼,宁莞将冬衣一一叠好,换上几层布绸裙,披上了黑色的薄绒斗篷。
苗姑很是不舍,送了好长一段路,还往塞了两罐子热腾腾的羊肉汤叫他们路上喝。
客栈的影子渐渐远去,宁莞抱着热乎乎的汤罐子,坐在车板尾巴上,她转过眼,抬头望了望湛蓝湛蓝的天,问道“师父,咱们接下来是去哪儿”
晏商陆答道“自然是回大晋了。”
从北岐以北到大晋边线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师徒俩一直都坐得露天板车。
常常盘膝坐着,凝神静心,感知天地。
宁莞其实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心神愈加安宁,觉得挺舒服的,有时候也是乐在其中。
赶车的人时不时就转头看看他们,刚开始还眼含怜惜,后面就有点儿麻木了。
路过街市时,来往的百姓更是好奇,那些眼神稀奇得很。
这师徒俩根本不管这些,照常晃晃悠悠地往大晋去。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太阳照在身上总会出一身的汗,晏商陆总算换了有顶的能遮阳的马车,省去了风吹日晒。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大晋边疆的兰昉城,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候,渐渐起了热气,春衫都显得厚重了。
宁莞没有夏衣,便准备去城中衣坊买一身。
她一向喜欢清淡素雅,不浓重不热烈的颜色,往衣坊里转了转,随手挑了一件样式简单,配有玉白襳褵的月白色广袖留仙裙。
裙摆襟口处暗绣梨花朵朵,穿在身上看起来很是清爽素净。
晏商陆换了衣服出来,瞪了瞪眼睛,在北岐的时候不是穿着厚皮子坐雪地,就是套着黑披风遮灰尘,如今这换个一身儿,瞬间遮不住颜色了。
他摸着胡须啧啧两声,“我的乖乖,徒儿啊,我现在才发现你这气质,简直就是天生的神棍”
太适合干他们这一行了,好好培养,必须好好培养这走出去太能糊弄人了。
宁莞“”虽然师父你在夸我,但这话真的让人开心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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