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妺喜与孙翟相视而坐。
两人都很平静。
窗帘紧闭,却还是有些微的日光从缝隙溜进来。
孙翟别过头去打量妺喜。
女人很好看。
长发如瀑,肤如凝脂。没有表情的时候,水汪汪的一双眼,能看进人心里。
从头到脚,赏心悦目。
妺喜也在打量孙翟。
几日不见,男人活生生落魄成了小可怜。
面前放个碗直接就能去要饭了。
难怪来之前,陆楠亭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唇角轻扯,妺喜想,如同秦蕊看见自己男人成了这幅样子,会是何等心情。
这笑落在孙翟眼里,就成了实打实的嘲讽。
怒气上头,他扬手要挥妺喜的脸。
后者微微一退,就躲了开去。
孙翟扑倒在床上,久久没有起身。
好一会,有零星的呜咽传来:“池棠——”
妺喜边打量房间边应他:“我在。”
视线落在床头柜的食盒上,食盒一角站着点血。妺喜伸手提起,很重,有血腥味。
她心里有了数。
妺喜打开食盒,浓郁的汤味飘散开来。
孙翟依旧把脸埋在被子里,他幽幽开口:“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妺喜拿起汤匙,舀一口汤:“什么事。”
“我在想,四年前遇见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这是后悔了,在缅怀过去。
与此同时,系统也出声提醒:“宿主,孙翟的好感度正在掉。”
妺喜闻言,拎起男人,逼他直视自己。
“想出来了吗,是幸还是不幸。”
男人嘴唇蠕动,下唇起了层干枯的死皮。
看起来好几天没喝过水了。
妺喜将盛汤的勺送到男人面前。
孙翟别过头:“不说这个了,没有意义。”
胖男人死的瞬间,他突然清醒。
陆楠亭于他并无恶意,只是自己一再挑衅,他得维护男人的尊严。
这个人给了自己三次机会。
第一次,是在酒吧,扔戒指的时候。
他本可以走,却选择出言挑衅。
男人两枪射中他的脚,找回面子。
第二次,是在小楼,放自己走时。
他说“委屈点受着”,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没有讥讽,没有畏惧,单单陈述事实。
是他,是他自己一直曲解男人的意思。
第三次——
孙翟看向妺喜。
该是现在了。
他问妺喜:“陆楠亭让你带我走?”
“不,他不知道。”妺喜笑着说:“我来偷偷带你走。”
“现在走有什么意思。”
“回国啊。”妺喜觉得他脑子发锈,奇怪地看他,“难不成你要在这住一辈子?”
孙翟冷哼,古怪地看向她。
接着,男人掀开被子,露出残缺的双腿。
妺喜笑了:“这就是报应。”
怒火骤然升起,孙翟嗓门瞬间大了几度:“池棠!我来找你,落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却跟我说这叫报应?!”
“呵。”他扬手又要去打妺喜,却被后者轻轻巧巧地躲开,“池棠,你到底有没有心。”
门外,陆楠亭在阴影里静静候着。
虽说妺喜是老妖怪,但难免有失蹄的时候。
他给枪上膛,生怕里面突发变故。
妺喜起身,拉开窗帘。
突如其来的日光晃透了孙翟的眼。
他扬手遮住:“拉起来。”
“不。”妺喜拒绝。
“孙翟——”她温柔地朝床一步步走去,“你没了腿多好。”
“没了腿,你就再也不能跑。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地爱我。”
妺喜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念。
她语气稚嫩,像刚学会说话。
恐惧自脊背蒸腾而起,孙翟觉得妺喜疯了。
他也这么说了。
“池棠,我看你是疯了!”
“疯了?”妺喜拽着裙摆转了个圈,稳稳当当地落进孙翟怀里。
她勾住男人的脖子,突然在他额头上啄了一口:“早就疯了!”
妺喜盯住孙翟的眼,有疯狂的情绪掺杂其中:“孙翟,从你不要池棠的那一刻起,她就疯了啊。”
她俯身,两人额头相抵。
“池棠很惨,她的世界只有你。可惜你不爱她。”
妺喜语气平静,像在陈述别人的过去。
孙翟心头一动,像是恍然醒悟,又像是悔不当初。
“所以这些日子,你攀上陆楠亭,就是为了报复我。”
“是不是。”
“池棠。”
妺喜只是笑,却不说话。
系统看着孙翟上上下下,在三十到九十九之间不断摇摆的好感度,觉得头晕目眩。
孙翟也是同样的感觉。
他为池棠而来,落了个如此下场。
事到如今,却又要亲口听她说——她是骗自己的。
熊熊怒火在燃烧,孙翟想撕了面前的女人。
与此同时,却又带着期待。
仿佛事已既定,就连听几句假话,都能让人好受不少。
妺喜将散落的碎发夹到耳后,她直起身,任由灿烂的阳光洒在身上。
半晌,妺喜开口:“孙翟,你听好了。”
孙翟一哆嗦。
等最后的死|刑判决。
“池棠爱你,很爱很爱你。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空落落的小腿上。
“腿没了又如何。你有钱有权还有她,如此潇洒地过一辈子难道不好?”
“娱乐圈晃人眼,既然你爱池棠池棠也爱你,不如以天地为席,批日月为被,潇潇洒洒地去世界各地走一圈。”
暗淡下去的眼神重新发亮。
孙翟嗫嚅着问:“你——你没骗我?”
妺喜笑:“没有。”
毕竟她刚刚说的都是池棠,而不是她妺喜。
孙翟松开卡在妺喜腰际的手。
就在刚刚,这只手还想掐死她。
男人满脸温柔,在最极致的绝望中得到了最真挚的救赎。
系统一脸懵逼地汇报:“宿主,孙翟的好感度九十九了。”
妺喜想,就差一点了。
门口,另一个男人也在慢慢琢磨这几句话。
陆楠亭想了想,觉得还挺有道理。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周游世界烧钱玩说得这么文艺,这个女人是真本事。
***
孙翟说他不想回国。
妺喜就带他去清迈散心。
男人腿脚不便,妺喜花八千泰铢包了辆车。
司机说,十个小时,就能抵达清迈。
两人坐在大巴最后一排,互相依偎。
车上,男主抓住妺喜的手:“棠棠。”
妺喜答:“我在。”
一片寂静,半天,男人重新开口。
“我杀了人。”
“我知道。”
不惊慌,也不恐惧。
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
妺喜含笑看着男人:“做人呐,得朝前看,人死不能复生。”
舌尖轻轻舔了舔上颚,妺喜眼神嗜血。
反正一会,你们就要见面了,当面道歉也不迟。
“睡会吧。”妺喜拉上窗帘,替男人铺上毛毯,“你身体不好,一会到了我叫你。”
“好。”孙翟闭上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慢慢滑落。
再睁眼时,有风自耳边呼啸而过。
妺喜站在远处,风吹散她的黑发,吹起她的裙摆。
脚边缀着几朵野花,她立在其间,人比花娇。
孙翟四下环绕,这是一座山谷,妺喜带他来了山崖边。
这里,很眼熟。
妺喜将双手拢在唇边喊:“孙——翟——”
清脆,悦耳。
话音刚落,就有回声从另一头蔓延回来。
“孙——翟——”
“孙——翟——”
“孙——翟——”
一声一声又一声。
男人的名字在山间回响。
妺喜扬着唇看他。她背后有光,明媚灿烂。
孙翟心头一动,笑了。
他学着妺喜的样子,也将双手拢在唇边。他喊:“池——棠——”
突然,孙翟就想起了这是哪里。
***
包下池棠的第三年,小姑娘嫌工作太累。
她在自己怀里撒娇,想让男人陪她出国游玩。
彼时,孙翟皱着眉头拒绝:“没空,我很忙。你想去的话和小江说,我让他给你打钱。”
那时的池棠一声不吭,乖巧地点头。
第二天,小姑娘给她发来视频通话。
孙翟不耐烦地接起。
画面那一头,日光如瀑,山谷幽幽。他包下的女人站在山崖边上,神采飞扬地喊:“孙——翟——”
一时间,回声浩浩荡荡,铺天盖地。
它们都在喊同一个名字——孙翟。
彼时,男人嘲笑女人幼稚:“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池棠不说话,只是笑。
她一本正经:“孙翟,我很爱你。我知道,你可能以为我在逢场作戏。那今天我就喊好多好多声我爱你。”
没挂电话,池棠举着手机,对着山谷喊“孙——翟——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的重复回手机这头。
真像能重复到世界末日。
那会,男人就笑了。
他回:“池棠,我也爱你。”
小姑娘惊喜地手足无措,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突然,屏幕一黑,孙翟看到手机上是高度滑落的山崖。
像跳崖。
孙翟心头一紧,以为池棠失足落山。
没想到过了一会,女人又用另一个手机打来电话:“孙翟——我太激动了。我我我一个没忍住,不小心把手机扔下去了。”
孙翟笑了。
手机屏幕上幽幽一片。
很神奇的,它没有坏,只是静静躺在谷底,照着湛蓝的天际。
那时,池棠去的,就是这座山谷。
***
“在想什么。”妺喜喊累了,走上前问他。
孙翟拉她的衣角,妺喜扬着笑走过来。
男人轻拍大腿,妺喜瞥了一眼:“可以吗。”
“可以。”
于是,她在孙翟腿上坐下。
孙翟搂住她,亲吻女人的眉梢眼角:“池棠——”
他叫她的名字,动情又郑重。
“池棠。”
“我在。”
“池棠。”
“我在。”
“池棠。”
“我在。”
许多声后,男人哈哈大笑。
笑的洒脱。
他又对着山谷喊:“池——棠——我——爱——你——”
妺喜低头,贴上他的脸:“这话你说过了。”
“不。”男人握住她的手,“以前都是逢场作戏,这回是真的。”
他想通了。世间万般不过逢场作戏,经历了这么多,池棠却能始终如一地陪伴自己身边。
人间最幸。
风自山谷呼啸而过。
四望无人,苍茫一线的天地之间,只有她和他。
妺喜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枚戒指。
那天孙翟没有捡走的戒指。
男人眼神一亮,声音发抖:“你——你特意去找了?”
妺喜微笑,不置可否。
此时,系统适时提醒:“孙翟的好感度,一百。”
妺喜想,他可以去死了。
妺喜伸手,在无名指上缓缓套上戒指。
她推动轮椅,来到悬崖边上。
“孙翟,池棠两年前来过这里。”
男人听这话说的奇怪,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点:“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妺喜歪着脑袋,去回忆原主的记忆。
“你说你爱她,池棠很激动。激动地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她松开手,向前一步,凝望深渊。
“后来,她掉下去了。”
孙翟皱眉。
掉下去的——不是手机吗?
像是知道男人心里的想法,妺喜微笑摇头:“不,连人带手机,都掉下去了。”
“可惜天都不想让她死。摔下去后,她还活着。”
“一只手机摔到远处,另一只手机倒还有信号。她怕你担心,立刻打电话去报平安。”
浑身一凉,孙翟突然不想再听下去。
刚想喝止,对上妺喜冰凉的眼神,他闭了嘴。
妺喜张开双手,闭上眼,仿佛重新回到那一日山崖下的画面。
原主池棠报完平安后,颤抖着手打开摄像头。
里面的脸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
她不敢声张,打了救援电话,用衣服蒙住脸,在谷底绝望地等待。
男人的那句“我也爱你”还在耳边回荡。
池棠想,这趟回去,两人就能修成正果了。她终于可以不再是见不得光只能帮人交际应酬的情人了。
可是——
指尖缓缓摩挲脸颊,池棠心头一愣。
可是她毁容了!
妺喜凉着嗓子:“后来啊,人是被救上来了,可惜脸毁了。”
她平静地陈述:“池棠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见你,而是去韩国修脸。只可惜终究不是天生的东西,缝缝补补也回不了巅峰了。”
孙翟颤抖着手,回忆起来。
是了,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嫌弃池棠。
嫌她变老变丑,不如当初的新鲜。
“对不起。”孙翟突然笑了,“池棠,别怕。以后无论干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好。”
妺喜撩起耳边的碎发,冲他笑。
“你说的,以后无论干什么,你都得陪着池棠。”
边说,她边推动男人的轮椅,缓缓行至山崖边。
轮椅一半停在空中,一半留在陆地。
孙翟瞳孔皱缩,死死抓住两边的把手:“棠棠,你要干什么!”
“送你去见池棠。”妺喜半蹲下身,凑近孙翟的耳,“孙翟,池棠两年前就死了。她早就带着你的爱死在了谷底。”
“你不光杀了李昌隆,还杀了池棠。”
“杀人偿命,你去陪他们吧。”
说完,松开手。
天地间,是男人凄厉的尖叫。
很久很久,声音停了。
谷底,孙翟的身体摔得变形,汩汩的脑浆渗着鲜血洒了一地。
他没有闭上的眼里,是死前的悔意——
她不是池棠。
这几个月来,他爱的也不是池棠。
只可惜,晚了。
幽幽谷底,有回声一声又一声的响。
没人会知道这里死了人。
远处,手机静静地躺着。
蓝色的触屏机,两年前的老旧款式了。
孙翟盯着湛蓝的天际,突然想笑。
两年前,池棠在谷底时,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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