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秦国啊……”白舒看着赵正,看着他对自己伸出的手,看着他眼睛里的诚挚,听着他因为自己的停顿而加速的呼吸,垂下眼睛不再直视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件事白舒从来都是清楚的,但是他以为的分别却没有这么早:“那就去吧。”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他远比他所想象得更加平静,甚至连想要挽留的心都不曾变化过。
心跳还是那样,沉稳缓慢。
“你看着我,”赵正几步上前,原本邀请的姿势变成了抓着白舒胳膊的动作,“白舒,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他太了解白舒了,就在刚才他才发现,他太过于了解白舒了。
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像是白舒教的那样,是因为对方在逃避。有些漂浮的语气,如同白舒说的那样,是不愿意承认的心虚。侧头的动作,是白舒告诉他的,不愿承认和面对的模样:“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白舒无意识所教给他的那些东西,他早已铭刻于心。
“我说,”赵正理直气壮的质问,也激怒了白舒,“你要去秦国,那就去吧。”他直视着赵正的眼睛,声音冷漠且平静,“我说过的,秦国是很好的发展地方,他有着一统六国的未来,你想要去,那就去吧。”
【真是无情呢,】如果系统有形态,那么此刻他一定是托着下巴看戏的模样,【你对面儿的那位小朋友,可是真的有带你一起走的决心哦。】
‘无所谓。’白舒不以为意,“我又不是要靠着他才能活下来。”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成长,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活,没有根的他,去往任何地方都是归宿,但是赵正的态度,真的激怒他了。
“你以为你是谁,赵正。”这样突兀的通知他,甚至还带着几分你一定会和我走的傲然,“我为什么要跟你去秦。”他伸手拍开了赵正抓着他的双手,表情冷漠的看着离他不过分寸之遥的赵正。
赵正对白舒的拒绝惊讶至极,以白舒拍开他的动作他都未能反应过来:“难道不是你说的,秦在未来会一统六国么?我以为……”
“所以呢?”白舒盘着胳膊,看着赵正,“所以我就一定要跟你走?”他要被赵正理直气壮的态度气笑了,“你是我的什么人么,赵正?是我的父母,是我的长辈还是我的主人?”最后的形容堪称伤人。
但是白舒不在乎:“你以为你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么?谁给你这么大的脸?”
那里是未来一统六国的地方不假,但是比起邯郸这样歌舞升平的地方。咸阳,乃至整个秦国都位于西北,那里固然与多年后他所在的时代不同,是被山带河的沃野之地,但凭什么呢?
他凭什么要与赵正同去秦国呢?又凭什么要求赵正带着他去秦国呢?
他不欠赵正的,正如赵正也从不欠他的。他们或许是所谓的‘朋友’,但是这种脆弱到没有任何事物维系的感情,只是需要一次简单的争执就会碎裂的感情。到了那时,寄居于赵正之下的他,又或者是欠下人情的他,怎么可能走得再干净利落起来?
这个世界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
白舒很现实,就算他有系统,就算他有超越这个时代太多的知识,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子而已。他能在赵正面前逞凶斗狠甚至装了不起,不过是因为赵正是真正的小孩子,手中没没有势力更没有靠山。
他可以欺负赵正,因为城里同样有其他人在欺负赵正,所以他只要把控好度,那么赵正不会记恨他,因为有人替他拉了更大的仇恨值。
他可以关心赵正,不过是因为赵正本身有家,他自己能够填饱肚子。所送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他的存在对于赵正来说是助燃的风,而不是不可或缺被惦念不已的柴。
但是如果赵正不是一个被排斥的孩子,如果他是王孙公子,那么他就不会欺负赵正。相反的,他会对赵正恭恭敬敬,甚至不会暴露出一点儿独特之处,被他看好或者选中。
因为赵正随时可以找人抓捕他,就算是他死在赵正手里也不会有人为他申冤,甚至都不会有人记住他的存在。因为赵正随时都有权利处置他,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只要赵正愿意,他一辈子都只能是‘奴’。
甚至如果赵正是公子王孙,那么所有的随手相送,甚至是作为交易的物件,对他来说都是耻辱,而并非助燃的风。
白舒很清醒,也正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赵正不过是个落魄家族的独子,没有父亲只能靠母亲卖艺为生,他才会肆无忌惮的在赵正面前说话,在他面前做事,甚至从不掩饰他的特殊和格格不入。
因为赵正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透露出那些特殊之后,倒霉的只会是赵正而不是他。能够眺望到邯郸的林子是他最好的隐藏,赵正每一次都要花费功夫才能够找到他,除却是他的恶趣味,更是他的试探。
白舒冷漠的看着赵正,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你的事情,从来都与我无关。”
邯郸之地和秦土的人文是不同的,就算未曾到过这个年代的秦,看看如今邯郸的风气,再去想想看后来一统六国堪称彪悍的秦风,白舒就能够将这个时代的风景推测的大差不差。
所以才会更加生气,所以才会对赵正自以为是的邀请而恼怒。
赵正难道不知道一直以来,因为邯郸人人富裕,公子王孙数不胜数。载歌载舞的背后有多少可以谋求生存的地带,酒池肉林之下有多少能够让他活动的空间么?
和他接触了一年多,与公子王孙一起念私塾的赵正知道。
赵正难道不知道一直以来,他能够混入邯郸,用皮毛换钱丰富自己的生活。正是因为邯郸的歌舞升平,以及赵国境内的安逸,让守城军疏于防守甚至极易被收买,所以他才能自由的进出无所畏惧么?
经常混出城的赵正当然知道。
那么赵正就从来没有考虑过秦国是何等的模样么?他考虑过秦土的风貌与邯郸的异同么?他考虑过秦四代强国人人并非如邯郸赵人一般倦懈么?就从未考虑过他(白舒)会无法生存下去么?
赵正考虑过这些么?
他固然向往着秦,一如赵正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但是‘背井离乡’又是何等的艰难。没有户籍要如何离开?没有打点要如何穿越国界?没有银钱要如何生存?到了秦后他又要如何拿到身份甚至自力更生?
这些事情,赵正考虑过么?
他考虑过么,到了秦之后他们还会是如今平等且互不干扰的存在么?到了秦之后他还会是赵正面前自由且不羁的存在么?他还会是赵正心里‘特殊’的那一个么?
他当然不会考虑这些,就算这些东西已经展露在他面前,赵正也不会在意这些,只因为从头到尾赵正只想过一条路给他走,只想过一个让他生活下去的可能性——
——成为他的仆从。
公子王孙,平民百姓,下等仆从,娼妓罪犯的身份划分何等的鲜明,其间鸿沟有多么难以跨越,血统身份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何等重要,连他一个外人都清楚,难道赵正这个土生土长的人会不知道?
白舒要被赵正气笑了,被他的理直气壮,被他的理所应当。
但是他又感到深深的悲哀与凄凉,他比赵正差了什么呢?他比赵正更加聪明,比赵正有着更加卓越的见识,比赵正有着更为出色的能力,就连赵正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所以才会有他四次三番的招揽。
可是啊……
白舒咬住了嘴唇,看着赵正,盯着他的眉宇,注释他的五官,看着他的眼睛:“我从不比你差什么,赵正。”
可是啊,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时代的籍贯,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时代的身份证,他就注定要被对方施舍么?他就注定要成为谁的仆从么?他就注定什么都不能够把控在手里,一无所有么?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你也意识到了,所以你不想放我离开,因为你意识到我是助燃的风,我是助飞的羽翼。”他看着赵正,一点儿一点儿将他的面貌从心底抹去,“所以你不想让我离开,你想要控制我,你想要让我对你唯命是从。”
白舒看着赵正毫不作为的惊讶以及惊讶之后的恍然,忽然意识到或许连赵正本身都未能意识到他邀请之后真正隐藏的东西,那么就当做告别的礼物吧:“你想要我帮你,但是你又怕我弃你而,所以你那身份作为交换,拿我最常挂在嘴边的秦作为交换。”
赵正脸上的恍然慢慢改过了惊异,他看着白舒,再次伸出了手。
“然而我拒绝。”心底的怒火渐渐消散,白舒看着赵正的眼神不再熟络和愉悦,而是如同初见的陌生人,如同未曾相识,如同过去的岁月不曾有过,“我拒绝,赵正。我从不欠你什么,是你欠我良多,但是这些债,我不要了。”
“如果我跟你走,赵正,我就不是你心里的那个我了。”白舒得意的勾起嘴角,“你没有解决我的户籍,是因为你希望我成为你的书童,生死都与你绑在一起。那么未来你便是我的主人,是我的天是我的地,是我需要围着转的光源。”
他直言戳破了赵正内心深处深藏的东西:“可那就不是我了。”多骄傲啊,虽然只有一年,但是这是他养出来的崽子,“无论你如何假装,承认吧,对你而言,我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是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的那个。”
“对你,我是唯一的太阳。”
赵正的瞳孔一缩,看着站在树下骄傲又自信的白舒:“那如果我能给你更多的东西呢,”他想到了吕不韦和自己的父亲异人,“如果我能够给你的,是平等的身份和无限的未来,是携手向前,是同塌而眠(这里指好兄弟相互信任的那种)呢?”
那么你会跟我走么,会跟我回秦么,会帮助我夺得父亲宠爱么,会扶持我向前么,会助我夺得那个位置么?
“你给不了,”白舒转身,不再去看赵正,“你什么都没有,你也什么都给不了。”谁都会画饼,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将画中之物变为现实,“在你能够实现之前,在你有足够的能力之前,你什么都得不到。”
【真是残忍呢,】系统看够了戏,【你会送他离开么?】
‘从刚才开始,他的事情便已经与我无关了。’白舒朝着林子深处走去,将所有的过往和回忆都抛在身后,‘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拿,那些自以为会被我感恩的施舍,只会成为我想要前进的助力而已。’
他不会去秦,或者说在他有足够的实力之前,他不会去秦。
那是他所向往的梦幻岛,是他所幻想的理想乡,那里当然也有黑暗和阴谋,也有暗潮涌动,但是当他有足够的力量触及未来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他要有能做自己的自由,和敢做自己的能力。而在那之前,他会潜伏在浅滩之中,等待着逐渐成长的身躯和逐渐健硕的翅膀。
白舒伸开双手拥抱天空:‘在那之前,不要打破我对阿瓦隆的美好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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