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顾皎醒得很早。
她明显感觉到感冒好了一大半,身体的负荷轻了许多。大概也是因此,晚上睡得好,晨间听见一点点响动,便醒了。
不过,她没有立刻睁开眼晴,因为李恒在摸黑收拾东西。
顾皎半睁着眼睛,屋子里没灯,只能看见人影。李恒从小被家臣和丫头伺候着长大,居然没歪?不仅文武双全,还颇有责任心。虽然,她被他那日的杀性吓得够呛,又被他那一模弄得有些发毛,但冷静下来想,居然是个很不错的少年。现代时候,大学里那些住宿舍的男学生,有多少能保持个人卫生?有几个能发挥绅士风度让着女生?有几人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得妥帖?又有几人能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起床?
莫说他凶不凶,就算是个所谓的古代好人,也不会抗拒这时候点个油灯吧?
更重要的,长得还好。
最最重要,他对她的嫌弃几乎满溢而出,身体清白确定是能保住的。
她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披上披风出去。
半晌,她坐起来,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天大亮,回廊下开始有勺儿准备早餐的叮叮当当声。含烟和杨丫儿进屋,便见帐子里隐隐约约坐起的影子,久久不动一下,如同僵石。两人对视一眼,均是被那日顾皎的异常给吓怕了的,顿时提心吊胆起来。
杨丫儿撩帐子,轻声叫,“夫人。”
顾皎果然没反应,双眼无神得很,侧脸因为表情放松,显得有点冷峻。
含烟怕得要死,紧张地在顾皎身上摸了一把,“夫人,你怎么了?全身冻得冰凉。”
顾皎这才回神,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笑笑,“着想点事情,也没觉得冷。我的病,可能是要好了哎。”
“好了才要更小心些。”含烟将帐子撩起来,“夫人,早食想吃什么?”
“清淡些的,粥便可以。”她活动活动身体,站起来。
杨丫儿将衣服给她包上,道,“今日还得请魏先生来,再给你看看,是不是要换个药方。”
“不用先生来,咱们去找先生就是了。”她道,“对了,崔妈妈不是说将军在校场那边有个寝间吗?既然主动提了这事儿,咱们得去看看。脏衣服,收回来洗了;坏掉的,想办法补补。还有他的那些铠甲和兵器——”
含烟被说得有点怕,“夫人,将军不爱我们动的吧?”
“海婆不是说了吗?不管将军怎么想,咱们不能落人口实的呀。”最重要的,大腿抱不抱得上另说,但姿态一定要做得标准可靠。起码,要在魏先生和崔妈妈面前刷刷自己人的形象。她道,“咱们事情总得去做,他爱不爱的,再说。”
“夫人说得对,咱们吃完早饭就散着步过去。”杨丫儿十分支持。
早食做了两样,一样是顾皎要喝的粥,一样的摊面饼就昨晚剩的鸡汤。
顾皎见柳丫儿吃得香,馋了,硬去分了一块吃。
海婆十分不满意,“这玩意烟火熏出来的,吃了又要嗓子痛。怎么一点不爱惜身体?”
顾皎爱惜得不行了啊,但口腹之欲都能戒除的人,得多可怕?譬如,李恒!
早食完毕,杨丫儿给顾皎换了一身外出服,还是包得严严实实。
海婆却叮嘱,“那日送崔妈妈回去,前厅那边另有一个单独的院子,是将军和先生平日办公的所在,门口守了两个好吓人的兵丁。他们拦了我,说只有将军交待过的人才能自由出入。才来,我也不讨没趣,便直接回来了。夫人,你这番去——”
怕被为难,丢脸。
“无事。”顾皎轻松道,“咱们好好儿去问一声,先生在不在?若在,请出来帮我切脉就好;若不在,咱们就转后面校场去。”
海婆见她乐观的样子,实在想不通。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女子,小小年纪,嘴里全是大道理,还长了颗粗壮的心脏。她怎么就一点也不怕将军呢?
顾皎出得院门,立刻发现和前日不同了。到处逛荡的兵丁没有了,偶尔见着仆妇和小子,也是规规矩矩立在路边上,叫一声“夫人”。可见崔妈妈说得没错,魏先生治理内外都很有一套,端看有没有心。
通前院的门,果然有守卫。两人着软甲,腰跨长刀,目不斜视,很有些威严。
顾皎给杨丫儿使了个眼神,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着走过去。
走得近了,守卫立刻有些紧张,伸手挡住去路。
杨丫儿道,“两位大哥,那日魏先生帮将军夫人切脉开药的时候交待了,说三四日后再找他一趟,可能需要换药方。夫人今日感觉好些,便散着步过来。请问先生在不在?能不能帮忙通传一下?”
守卫对看一眼,再看看顾皎,行了个礼。
后,一守卫入院汇报去了。
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先生呵呵笑着出来。
“夫人来了?当命小丫头来唤一声便好,怎么亲自来了?”他恭恭敬敬道,“虽然雪是住了,但寒风还吹着呢。”
“一直在院子里呆着闷气,出来走走,顺便来看看先生。”顾皎道,“不会太打扰吧?”
“夫人客气了。”魏先生否认道,“大事忙得差不多了,只些许请客吃酒写帖子的小事。夫人,不如进书房坐坐?”
正有此意。
魏明便在前方引路,顺便做了些介绍。
这院子比她住那个还要敞阔一些,屋廊颇高,明显有过改造的痕迹。地面水磨石,打扫得十分干净,不见一丝雪花。木头墙壁的缝隙不知用何种东西填塞得细密平整。窗棱的木雕看得出乃是细工,甚至连院子里也挺了几株修剪得十分雅致的老松。
正房五间,全打通了,只用书架隔成书房和工作间。架子上各种书籍塞得很满,又兼有许多笔墨砚台;更重要的,她瞥见一张极宽大的桌子上,似乎铺了一张——地图?
顾皎的眼睛亮了亮,他们果然是有地图的。
魏先生很自在地走过去,将地图卷起来放旁边的大肚瓶中,着小兵去泡茶水来。
“先生不必客气,我只来切个脉,拿一张新药方。听崔妈妈说将军在校场那边还有个寝间,我想和丫头去瞧瞧。”她扫了一眼瓶子,笑道,“这书房收拾得好宽敞,外面的亮光全部都能进来。”
先生略有些得意地摸了摸下巴,道,“亮是很好的,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就把那些不必要的,碍事的,全都拆掉了。”
说完,他将一个柔软的小包袱放在桌子边缘,“夫人,请将手放上来。”
顾皎依言而行,杨丫儿帮忙挽起衣袖。
他小心地搭了两根指头去脉门;半晌,他示意换手,又颇切了会儿功夫。
其间有小兵来送茶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俨然是龙茶。
魏先生将手放开,沉吟了半晌,坐到桌子对面磨墨。
他身姿端正,笔走游龙,颇有些气势。
顾皎又想起来一个问题,自己字算是能识,写怎么办?前身是个才女,自己不能借口不会写呀。真是焦头烂额,按下去这个问题,又浮出来下个问题。
魏先生将药方拎起来,对着窗户看了看,确定没问题后将墨吹干。他递给杨丫儿,道,“照着这个,去药房抓药,再吃几天便没事了。”
“只夫人年纪小,身体弱,平日里需注意将养。”他想了想,“这样,待开春后,我再写个保养的办法给你。”
“多谢先生。”顾皎道谢。
顾皎收了手,端起茶杯缓缓吹一口气,抿了一口茶。小兵泡茶的功夫不错,比她要好多了。这么看来,李恒能喝得下去她泡的,已经很给面子了。她放下茶杯,道,“将军十分勤奋,昨日又是半夜才归。想来年底事情多,真是辛苦你们了。”
魏先生也喝口茶,叹气道,“世道艰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日夜里,你父亲来了一趟。他为的还是你,和那日关口捉住的几十个土匪。我见他实在着急,只好去请将军。事情聊好已经半夜,我说,要不要去和夫人说一声?或者留下来住一宿?这几日夫人病了,若是能见到至亲,该会好很多。他拒绝了,说你在将军府中,他十分放心。”
做抵押物,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来的果然是顾青山,这政治觉悟也是很高了。
顾皎假意惊讶,“爹急急忙忙来,又慌慌张张走,怕是——”
“不必担心,将军派人亲送了的,安全得很。”
“不知,是那些土匪出了什么问题?”顾皎垂头,“先生,那日我十分慌张害怕,又突然被将军叫出去,所以胡言乱语很多。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魏先生依然笑眯眯,“夫人真是将军的福星。”
顾皎心塞了一下,她是福星,只怕他就是灾星了。她微微抬头,学着柳丫儿小孩子的天真,“在龙牙关口,先生提起《丰产论》。我情急之下,说了一些关于社稷的谬论。回来后,虽然发热生病,可十分愧疚,每每独处便翻来覆去地想。昨日晚食,我家丫头勺儿做了鸡丝汤面,吃的时候又同将军讲了一些大话。譬如想保住自己的饭食,必供养天下。将军并未嘲笑我异想天开,只说千顷良田也养不活天下万万众。我想来想去,只怕自己年纪小,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实在令人发笑。又觉得,纸笔上得来的终究浅显,不如当真稳稳妥妥地去做点什么。”
他放下茶杯,又摸了摸胡须,“夫人的意思?”
她大着胆子看他,“先生,爹娘疼爱我,给我许多田地。我一人饱食无用,不如分一些出来,试试有无良种,有没有更丰产的办法。若能侥幸做得出来,不说福泽神州,起码也能令一郡一州再不受饥寒困扰。”
魏先生的手顿住了,定定地看着她。
她道,“或者,能够帮得上将军呢?”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卢士信的大呼小叫,“延之,老子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带我去花楼瞧瞧龙口的漂亮姑娘就算了,居然还赶我走?你当我不知道?今晚上有人请你在花楼吃酒,有从万州过来的花娘。”
“卢士信,你要不要脸?”李恒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人气,“赶紧带着回礼和你的人马滚。”
房门被大力踢开,卢士信闯了进来,“先生,你来评理,有延之这样做兄弟的吗?反正,今儿爷睡不到姑娘,就不走——”
话说不下去了。
杨丫儿眼睛瞪得要鼓出来,本能去捂顾皎的耳朵。
卢士信脸上的笑也僵掉,立马贴着门板站好。真是晦气,怎么有娘们在?
李恒随后进来,后面还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守卫,“将军,夫人也在——”
现场,略有点尴尬。
顾皎只好清了清嗓子,“魏先生,什么是花楼?将军,你今日有公务去那处办吗?”
卢士信望着屋顶,木头檩子一根根方正笔直。
李恒看看顾皎,再看看一脸幸灾乐祸的魏先生,太阳穴有点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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