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在家中等得急迫难安, 越想着那些人要来了, 便越坐不住。
那些渴望,胀在她身体里,几乎要爆掉。
无法, 只得写几笔字,强行冷静。
晌午时分, 长庚跑进来道,“夫人,长生回来报信了。万州来人已经上官道, 不消小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好。”她立时起身,不想站得太急, 将砚台打翻, 染得衣襟一片漆黑。
长庚垂头, 假意没看见。
顾皎丢了毛笔, 扯着衣襟哈哈笑,“真是巧了, 我也得换件好衣裳才能见客。”
长庚拱手,便要告退。
“长庚,带着长生去找寿伯, 问问来了多少人。安排住处,收拾屋子。他们从万州远道而来,虽然在城中做了修整, 但想必是很累的。需得多做热水, 吃喝供足了。”她又想了想, “安置的时候多听听他们的需求,有能办的你看着办,实在办不了的再来问我。”
长庚应声,便退了出去。
顾皎立刻放下衣襟,小快步回东院。
含烟在折腾厢房里存的东西,杨丫儿在帮她搬箱笼。
她道,“杨丫儿,赶紧来帮我找衣服。万州的师傅们要到了,我得去门口迎一下。”
杨丫儿出来,进正房,钻箱子间去找衣裳。
顾皎拎着厚袍子嫌弃,“已经回暖了,又大太阳晒着呢,换薄些的春衫。”
“夫人,可不好爱美。太阳下面是暖和,可站影子里便凉得钻心窝子。”
“贪漂亮”她道,“女人爱漂亮多正常第一次见面,可得留个好印象。对吧”
杨丫儿无法,只得另找了春衫来,但终究不放心,硬给她穿了一个夹的背心。
顾皎照了照镜子,终于像是正常十四五岁小姑娘的打扮了。她又整了整头发,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来,问杨丫儿,“我这样,像是个夫人吧”
“像,真是再像也没有了。”
顾皎便十分满意,丫头们的嘴啊,真是越来越甜了。
一队车马缓缓行,偶尔有路坑崩了车轮,便再慢些。
宽爷站在车架上,极目远眺。
青山下,良田万倾;大河边,地平如镜。随处可见草绿色,八方都有农户的吆喝声,偶尔有路人牵牛经过,面上虽有疲态,却无一路上遭遇的那些流民的饥渴、恐慌和暴戾。
见微知著,可见此地实乃大乱中的一个桃源,正正好做一个粮仓。
“走。”他道,“加个鞭子,再快些。”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见能得了魏先生和崔妈妈认可的少夫人究竟是何模样。
然车马下得官道,路便难行起来。青壮们下马,开始推车。推到一半,便见来迎他们的,那个叫长生的后生报完信,带了一波人来。那些人集体穿青衣,脚上戴着镣铐,却显得十分精神。不必吩咐,十分熟练的,挖开陷入地面的车轮,拉着马儿前行,更去车后面推车。
只须臾功夫,车队便行出囫囵,那些人却也走了。
长生骑马行在车边,道,“宽爷爷,这处路不好走。幸得夫人体谅,已聘了许多庄户帮忙修路,再得个把月,路基修好后,便宽敞平坦许多了。刚才帮忙推车那些,原是龙牙关口的山匪,被将军活捉后,夫人便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只说原本都是破家的农户,不得已才落草为寇。世道艰辛,总得有条路给人走,便将他们拘了来干修路的活。”
“看起来,已是驯服了”
长生摇头,“且再看。夫人说那些镣铐也是防得了老实人,防不了恶徒。恶人即使手足绑死了,用口也能杀人。只是有那些东西在,附近的乡人会心安些。等再过一段时间,大家都熟悉了,在庄上也过得好了,便解了镣铐给他们做农具。”
“已经很好了。”宽爷见多识广,并不挑剔,“从万州来,翻了好几座山,那些路才真正难走。这一路多少饿殍又多少人卖妻卖女我们十分不忍心,可又能怎么办救得了一个两个,也救不了天下。”
“宽爷爷辛苦了。”长生嘴巴子甜得要死,“天下与咱们无关,只能管好自个儿。”
“辛苦什么”宽爷摇头,“我们几个老头子照顾好自己就成,他们那些年轻人才真辛苦。携老扶幼,既要看好行李,还得防备路上的流匪。好几次差点跟土匪正面撞上,幸好前面探路的小伙计机灵。”
“宽爷爷,便是那儿了。”长生指着不远处山麓下的石头堡垒,“那个老大的石头庄子,便是咱们夫人住的小庄。”
小庄靠山瞰水,面朝大江,从这角度看过去,颇壮观。
宽爷点点头,一脸的欣慰。
待走了近些,便看得更清楚了。庄子规整厚重,极易守备,一见便知是传承了许多年的老宅子。外面的路被木栏隔成了两幅,左边显是老路,各种坑洼不平;右边则是新做的,被砌得平整漂亮的卵石边,外侧崭崭新的水渠,压得又厚又紧的砂石。那些脚上有镣铐的行走不是很方便,便专心挖沟和其卵石;另有民夫在搅拌一种粘稠的浆汁,做粘合剂;又因来回运输麻烦,便用木头架起来,两个轮子模样的东西用绳子套住,小儿也可轻轻拉动。
宽爷对这有兴趣,待要看得更仔细些,不料前面传来一声,“宽爷爷,夫人来了。”
他扭头去看,却见车已至庄口。石头平地上俏生生地站了几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中间那个看起来气虚体弱,一双眼睛却如点墨一般,脸上有种急切却强行压抑的平静;左边的那个极美貌,虽素着眉眼和衣服,那情态却十分打眼;右侧的看着稳重,但明显小心地注意中间那个的反应。
宽爷心中有数,被长生扶着下车,径直便朝中间的走去。
“少夫人”他拱手,“老朽刘明宽,来迟了。”
五牛道城,青州王大营。
李恒驭着白电跑上一个小丘陵,青州王世子朱世杰立在坡顶。
他翻身下马,放了白电出去吃草,走到朱世杰身边。
下处便是青州王大营,此刻焦黑遍地,一队队散兵在收拢残存的辎重,无精打采。又有在火中受伤的兵丁,躺在旁边,哀嚎着,叫得人更是凄哀。
“如何”朱世杰问。
“伤者和逃兵,去了五分之一,辎重抢回来三分之一。”李恒开口。
朱世杰叹口气,“无颜面见父王。”
“义兄想要如何”
朱世杰转头看向李恒,“父王来信斥责,要我立刻去河西。可就这般去,士气萎靡不正,去了有甚用”
“义兄是想要夺回士气”
“那京州崔明友,实在可恶。不出这口气,我回不去。”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恒,“延之,你既然来了,咱们便再打一次配合。”
李恒手把着腰间长剑,嗅着空气里还残留的灰烬味儿,“崔明友烧了咱们大营,却未乘胜追击,必是无援军。他的人马扎在距此五十里的十丈城中。那城四面平坦,易攻难守。义兄是想先取之”
“那日火起,我命人救火,却带了一队人马追去,将他逼入了五牛道内。此道狭窄,内有峻岭无数,想折返十丈城,必得拖延许多时日。咱们不如取了十丈城,前后夹击,再带了他的人头再去河西。”朱世杰道,“剩下的辎重,还够用一些时日。”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营中的辎重,本就不太够用。青州来的粮食还在道上,河西的地主家中虽有余粮,但要立马献粮也不太来得及。用剩下的辎重先行追击,后面恐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李恒沉吟一番,良久未答。
朱志杰便道,“还未恭喜义弟娶亲,听士信说,那顾家姑娘十分聪慧胆大。这番若是过了父王那关,必要亲去送个贺礼。”
李恒看他一眼,道,“义兄,我为你先锋,义不容辞。只是义父那边”
“延之放心。这番若是得了崔明友的人头,我必让父王将你复位。”
李恒拱手,“我且去和先生商量,日暮便出发。”
朱志杰有些动容,“延之,这么多兄弟,只你对我最为赤诚。”
李恒牵着白电下丘陵,去了自己的临时大帐。
一路上均是打入泥地中的木头桩子,每根桩子上栓了个兵丁。后背不仅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上还有许多烧伤处。乃是朱志杰的亲卫,被许了看守辎重的重任,结果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死罪待定,但活罪得先受了。
李恒目不斜视地撩开帐门,魏先生站在沙盘边好生揣摩地形。他手中却握了两封信,他见他来,问了一声,“如何要你去打十丈城是不是许了在老王爷面前帮你游说”
“去便去。”李恒点头,开始整理挂在墙壁上的盔甲和鬼面,“崔明友进了五牛道,山中狭道,他必然赶不及出山。”
“志杰向来气躁,又好大喜功。他这般只想着和老王爷如何交差,却没想过辎重全用光了后,该如何办”
“想好了。”李恒有些冷道,“顾家,龙口,在他眼里已是囊中之物。”
魏先生也露出半讥诮的表情,手中信敲打着掌心。半晌,他道,“去一趟也是无事。”
李恒笑,“先生的探子回来了”
他点点头,俯在李恒耳边低语几句,最后,“快去快回。”
说完,他笑嘻嘻地将一张硬硬的纸板递给李恒。
“这是什么”李恒不解。
“叫人回龙口送了封信,那边便回来两封。这个呢,是你家娘子给的。”
李恒一听是顾皎给的,便接了。入手硬邦邦的,面上似乎有一层干硬的迷糊糊,糙得很。
“那鬼丫头,心眼怎地那么多不就是一封家书么怎地又是用油纸包,又是用米糊糊,生怕别人偷看到底写了什么”魏先生十分不忿,“送信的差人肯定不敢随便拆,你崔妈妈也是个省事的,就防着我呢。”
李恒取了盔甲,冲先生一笑,自出去看信。
魏先生追出去,“臭小子,怎地不在此间看信我正好也要送信回去,也顺便了。你若是要回信,便快些。”
他却摇头,“不必回。”
魏先生戏笑,“不回那鬼丫头怕不会哭死”
李恒想说顾皎并不爱哭,相处了一两个月,她拢共也只假哭了一回。她看着弱,实则比想象中更要强悍些。然这话没必要对先生讲,只隐秘地感觉到,那仿佛该是夫妻才能共享的秘密。
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出去。
拆信,一目十行。
李恒捏着信纸,青山下站了许久,。
此处的春光,该和那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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