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听见了鞭炮声, 清晰得仿佛在耳边。
只有十来个土匪开工的开工日, 虽然简单,可意义非凡。这茫茫天地,她来了, 她活着, 她走过路过,终于留下一点点足迹。即便今年冬天终将死去, 至少有一条路证明过她的挣扎。
这么一想,即便是悲剧结尾,好像也很不错。
她在外间的书桌上铺开了一张白纸, 胸中有许多意气抒发,却不方便写下来。她只好盯着纸上细细的纤维痕迹,想象自己如何用油性笔在上面写下开天辟地四个字。
静静地, 不知站了多久。
杨丫儿在回廊下守着,也听见了鞭炮声。她说了一句, “今日的炮, 好响亮。”
结果夫人没应声, 她便去看, 发现夫人立在窗边,对着一张白纸一动不动。
她心提起,悄悄进去, 轻轻碰了碰顾皎, 没有反应。
又失魂了。
杨丫儿是有点怕的, 赶紧小跑出去, 将海婆和含烟找了进来。
小庄里的东西比西府多多了,海婆和含烟虽然只管东院的内库,但盘点和对账就需很多时间。这会儿,她们正在前院跟魏先生手下一个账房先生核对,见杨丫儿脸色发白地跑来,赶紧推了工作回去。
“夫人怎么了”海婆问。
杨丫儿小声,“仿佛又失魂了。”
“又”海婆着急,“怎么了是和将军闹别扭了还是被什么吓着了。”
含烟跟在后面,也小声道,“今早将军出门的时候,看着没生气的样子。”
“将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哪儿是能看得出来的”海婆两腿飞快,“必定是私下吃亏,又急又怕又说不出来,不然怎么会这样魏先生之前开的药,吃着都很好。这几日眼见得长肉了,不可能没理由便突然这般。你们还是太年轻,怎么能放任”
嘟嘟囔囔,半是埋怨,半是恐慌。
推开东院门的力便大了些,木头门撞在石头墙壁上,一声巨响。
却见顾皎惊讶地站回廊上看着她们。
顾皎对着白纸心潮澎湃了半晌,好久才按捺下来。等整个人清醒,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也无所谓,正好锻炼身体。
她在软塌上做了几个简单的瑜伽拉伸,把手脚打开,等到身体暖和后,这才去回廊下,开始进行快步折返。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趟,额头开始冒虚汗的时候,只听得哐当一声,吓不死人。
“海婆,你们干嘛”顾皎拍了拍胸口,“好吓人。”
海婆青着脸进来,后面的杨丫儿和含烟也没什么人样子。
她诧异地看着她们,她们却将她围起来,摸额头,检查身上,甚至还捏了捏她胳膊。
“干嘛说话呀,别”
“夫人,你刚又失魂了。”含烟解释。
顾皎这才反应过来,她扶额,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只是走神而已。我刚在想事情呢,出神了。”
“次次都说想事情,哪儿来的道理”海婆狠不放心,“要不,还是让先生再来看看”
“也行,我等下要去前院,直接找先生便是了。”顾皎叹口气,“我刚听见放鞭炮的声音,有点感概而已。修路是我力主的,可能要花费爹许多钱,先生也不是很赞同。这事对我意义比较大,成功的话,证明我能独立做决定;失败的话就惨了,以后干什么都不会有人信服。因此,刚才我就在想,若是个男儿,此刻怕就该在庄子门口,亲自去点燃炮仗。”
杨丫儿倒是习惯了顾皎经常冒出来的奇怪话,含烟则是多看了夫人一眼。从一开始,夫人想的做的说的,便没有一件事女儿家能单独干的。也不知顾家是怎么养的女儿,还是说有钱的地主,或者是士族的小姐们,都是这般胆大包天
海婆却道,“有什么可感概的等夫人为将军生下儿子,儿子长大了,便可代你将你想做的都去做了。”
“那要是女儿呢”顾皎反问。
“女儿便是小姐,自然是养的家中,学”
“那要是没儿子呢”顾皎又问。
海婆的脸变得很难看,连杨丫儿也有点绷不住了。她们不约而同,“胡说”
顾皎颇失望,看来,这边没儿子也还是不行的呀。
“夫人,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海婆并不放过她,拉着她衣袖准备开始苦口婆心,“女子何以立足在家是父,出嫁是夫君,再才是儿子。”
她敷衍着点头,“海婆,别紧张。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走走走,咱们去前院忙着啦,每日也得去点个卯,是不是”
这么说着,拉了含烟便要走。
海婆追了几步没追上,却不死心。子嗣乃是大事,必须要告诉老爷,一点也轻忽不得。
只是,将军和夫人,到底圆房没有
她回头,看着杨丫儿,拉着她低语了几句。杨丫儿胀红了脸,答不出来。
“有还是没有,你就不知道”海婆生气了。
半晌,杨丫儿才憋出一句,“床铺虽然是干净的,但是夫人身上”她有些说不下去,道,“应该是有的。”
“给我多看着些,若是有问题,马上来找我。”
杨丫儿低低地应了一声。
顾皎不知自家床榻上的事情被惦记着,她直到前院才放开含烟的手。整了整头发、衣衫和裙摆,站着呼吸了好一会儿,重新恢复成冷静持重的将军夫人模样。
含烟眼睁睁看着她变脸,也是新鲜。
“含烟啊,咱们当女人可真亏。”顾皎摇头,“稍微露一点出来,就被这个反对那个压制,实在令人不爽。”
含烟眨了眨眼,略有些不解。在她看来,夫人已经很厉害了。那么凶戾的将军,她应对得非常自如;魏先生明摆了不同意修的路,还是给修上了。顾老爷已经给了大笔的嫁妆,但还是同意包了女儿任性的费用。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程度,还有什么不够的呢
“有些事,能说不能做。”顾皎对含烟眨眼,“譬如说,贤妻良母。”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顾皎拍拍含烟漂亮的小脸蛋,“譬如说,想干嘛就干嘛。”
说完,顾皎昂首挺胸地迈去前院。
前路坎坷,无所无惧。
李恒旁观了修路开工,下围墙,命小兵牵了白电来。一人一马好几天不曾放开跑过,便从门口的主路出发,去役所方向。
顾琼也带着自家的人来了,他看着颇萎靡,见了妹夫也没正经打招呼。
周志坚领着他们,押着二十来个山匪向河岸去。
行得半个时辰,便到了。
往日早春冷清的河岸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诸如王家、孙家或者温家,老爷和少爷们带着各自的管家,另有许多庄户,或者测量尺寸,或者记录什么,忙得不可开交。
河堤修筑在即,部分钱款到位,顾家作为具体修筑工作的实施者,必须督促着各家将钱交来;而各家心有不满顾家总揽,不甘心由他家来收自家的钱,修筑自家的河堤段,奈何又强不过李恒,便心有怨气。那几家人,便约得一起,提前要将具体的长度、高度等等约定下来,算出一个银钱的总数,便带了人来,和顾家的工匠扯皮不提。
顾青山在旁边看着,见李恒来,便以他为头,恭恭敬敬将李恒引过去。
李恒没意思深入他们的工作,只略说了一声到处看看,打马便走了。
便有一人冒出来,玩笑一般,“顾兄,你这个女婿看起来过于桀骜,一点不给你面子呀。你为他筹谋,呕心沥血,实在白费。”
顾琼和先生斗嘴,贪图一时的爽快,坑了自家老爹,被母亲教训得惨无人色。老爹虽没让他道歉认错,但愁得天天深夜才归家。顾琼再是混蛋,也知道办了一桩错事,正心里不痛快。他眼见得老爹因小辈的酸话尴尬,便忍不住,扑下马直接跟人打起来。
河岸边,多卵石河沙淤泥,本就不太站得稳当。这打起来,一边叫骂,一边呼救,又有许多管家的下仆冲上去拉偏架,搞得乌七八糟。
周志坚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顾琼怕是要吃亏。他转头问后面戴着脚镣的一群,“去个人,把他们扯开。”
辜大当仁不让就站出来了,拨开人群,两胳膊挡开那些不顶事的管家,一手掐着一人的颈项给拎起来。
那人哇哇乱叫起来,顾琼却不甘心地破口大骂,“你什么狗屎跟我爹讲面子你有面子呢我妹夫眼睛角角都看不见你这人。背后编排人算什么本事你有胆子,当着我妹夫说哇”
声儿吼得太大,传得太远,居然又将李恒给引了回来。
白电一步一步迈进了,李恒垂头看一片人。他没说话,只把眉皱的紧紧的。那双蓝眼平静无波,可里面却蕴藏着滔天的杀气。
众人纷纷打起冷颤来,明明前几日才一桌喝过酒,此刻却被看死人一般看着。
顾青山这才出来,呵斥一声,“老二,闭嘴。”
那边也出来一个老者,口中连连道歉,各种赔小心说好话。
辜大二话不说,将人拎到周志坚面前,“大人,怎么处理”
周志坚看一下李恒的表情,见他微微点头,便道,“且放了吧。”
辜大一手放开一个,顾琼跌坐在地上,伸手去揉后颈;另外那人却吓得屁滚尿流一般,半爬着回去了。
顾琼痛打落水狗,站起来追了一句,“下次再让老子听见米胡说八道,割了你舌头。”
周志坚冲辜大支支下巴,命他归队。
顾琼走向周志坚,道,“周大人,谢你”
“丢人。”周志坚打断他的话。
顾琼有点晕乎,居然被骂了
“魏先生没收过你这般弱逼的学生,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被人缠住了,居然像个娘们一般扯头发。你自己看看,衣裳破了,头发散了,脸也刮了,仪容仪表去哪儿了”周志坚十分嫌弃,“别说是顾家的二少爷了,怕是街上什么流氓泼皮吧”
顾琼吃惊地看着他,少言寡语的周志坚,居然这么会骂人
“你也别去那边凑热闹了。”周志坚躬身,从地上抱起一块西瓜大小的卵石掂量掂量,感觉重量很满意后,塞顾琼手中,“抱着。”
说完,周志坚回大队伍去,自领着辜大去干该干的活。
顾琼大声,“大人,你要我抱多久”
“到你趴下为止。弱鸡,不够一个时辰,别说是老子师弟”
顾青山在旁边看了个头包尾,连带着另几家的老头子。他叹口气,“我家老二不争气,好在有个好老师,有能顶事的师兄。没办法,且再磨磨性子吧,不然实在撑不起咱们顾家。”
那几个老头子应和着,明明是在笑,内心却各自嘀咕起来。早前听说李恒迷恋顾家女儿,只当是顾家传扬出来给脸上贴金的。没想到,居然还真当成自家人一般教训。
这么想来,李恒的路子走不通,只好迂回从顾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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