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生乱思, 顾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院门吱呀一声,然后是孤零零的脚步。
顾皎推开窗,果然只见海婆缩着肩膀走进来, 往日板正的腰也没那么挺直了。她轻咳了一声, 海婆抬头,将灯笼往前送了送,什么也没说。
她立刻便知, 李恒没回来。
男人于新婚期夜宿花楼,这样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顾皎具体不是很明白。不过, 虽然看不太清海婆隐在黑夜中的脸, 但她身体姿态的每一处都写满了很不好。
她叹口气, 道, “海婆, 冻着了吧快回屋暖和暖和, 我无事的。”
海婆点点头, 揭开灯笼,将烛火灭了,无声无息回厢房。
原本就静的夜, 抹上了一层死气。
顾皎将窗户关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她灭了外间的烛火,只留了内间的一盏, 另点燃了箱子间的。既然等得无聊, 胡思乱想也于事无补, 还不如自己动手清点清点东西。之前有想过给李恒做好看的衣服,便先将料子翻出来好了。
李恒皮肤白,身高够,骨架也十分正。黑甲配上大红的披风,既简单又张扬,战场上足够惹眼。平日的穿着,银色既亮又冷,显得他更高不可攀;若是换了黑色,整个人的线条会沉下来,比银又多了几分干练。
她挑挑拣拣,竟觉得哪个颜色都很配他。
人好看,果然是占优势的。
有了好衣服,还得有好靴子。
顾皎是个手残,绝对干不了做衣服或者鞋子的活儿,只能等人做好了,她意思意思缝两针上去。顾琼晓得哪儿有好鞋子卖,不如找他帮忙买
再有,李恒的两套铠甲远看着还好,近看上面有许多的划痕,是不是得找师傅修一修了
她将翻出来的诸多布料单放在一个箱子里,又去检查李恒放在此处的几身换洗衣服。结婚那晚上,他穿的那个白色寝衣实在太好看了,不如,再多做几件因衣箱太大,她头探进去太深,不防动了那儿的机关,箱盖整个落下来。
她呀了一声,准备好被撞,结果身后冒出来一只手,将盖子撑住。
“你在做什么”李恒拎着她衣领,将她从衣箱里面。
顾皎揉着被撞痛的头顶,看看被自己搭在旁边的白色寝衣,再看看李恒。他居然回来了还换了身衣裳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她略微有点吐槽,现代抓奸必备功能,看男人回家之前是否有洗澡,闻闻他身上是否有属于宾馆沐浴露的味道。
所以,他是在花楼玩耍好了再回来的还是在寝间梳洗回来又无声无息,走的必然不是正门。
她转了转眼珠,未语先笑,指着衣服道,“谢将军救命,我在整理将军的衣服啊。”
李恒放开她,安静地看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顾皎伸了伸舌头,将那寝衣叠好,捧出去。
李恒背对着床站立,已经开始解外袍了。
她垂着头将寝衣递过去,“将军怎么回得这么晚是事情很难处理吗”
如此说,显得有点装。不过,她既然已经演了,就得演个全套。
李恒没回答,一边脱衣袖,一边看着她。那目光,比下午擦匕首和长剑的时候,多了几分噬人的血色。
顾皎的危机本能开始作祟,后背的汗毛细细密密地立起来。不会是派人找了两次,惹毛他了吧
他彻底将外袍脱完,露出里面同样月白色的中衣。以及,空气里开始有被他体温烘出来的那种清新味道。
她再将寝衣递了递,“将军,要换上这个吗”
“不必。”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挪开,“夫人,等了许久”
顾皎再对李恒不了解,也听出这问题后面压着的火了。她只好收回寝衣,轻声道,“说了要给将军留灯的呀。”
“那是丫头的事情。”他坐到踏板上,开始脱鞋。
她忙将寝衣放屏风上,蹲下身,要去帮忙。他呵了声,“手拿开。”
顾皎抖了一下,b,何时被男人吼过了她略有些难为情,便没动。
李恒脱下鞋袜,整整齐齐放踏板下方。
明明发火了,还记得要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顾皎低头,看着他的脚背和脚踝。这男人真是老天爷的宠儿,身体无一处不美,连踝关节也是精巧修长的类型。她在现代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游泳和田径比赛。那些美好的男儿,修长有力的肌肉,端正强悍的骨骼,多么地想要令人上手摸一摸。
可即使垂涎美人,也得讲究生存基本法。
顾皎还在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却伸过来,捏着她下巴往上拉。
她不防如此,身体失力,整个人跌坐在他身上。身体弱逼至此,也是无语了。
最可怕的是,李恒根本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直将她拉得凑近了,四目相对。他淡色的眼眸里,有漩涡在旋转,中间一点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仿佛爆炸席卷了整个天地。更可怕的是,那长翘卷曲的睫毛,刀削一般挺直的鼻梁,还有从他胸腹间散出来的味道。
顾皎全身发热,脸火烫,皮肤有被内部刺激的针扎感。
她吞了吞口水,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将军”
李恒没应声,另一手却探向她的颈项,去解领口的盘扣。
虽然吧,顾皎贪恋美色,但这个身体还不行。她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将军,你冷静点,我在还病中。”
搞毛啊,果然是把人惹火了。他之前虽然不怎么抗拒触碰她,但摆明了不爱她歪缠。也就是说,这人恐怕只面子上给了她妻子的地位,意思意思也会圆房,但绝对不存在什么爱怜之心;这会儿气冲冲回来,二话不说就脱衣服,绝逼有外力影响。
是魏先生还是崔妈妈或者别的谁在逼他因此,他迁怒,愤怒,打着干脆圆房完成任务,一了百了的主意
李恒显然不是能听得人劝的,解开第一个盘扣后,又去第二个。他动作坚定利落,看着不紧不慢,反而给人强大的压迫力。几乎只几个呼吸的功夫,顾皎的外袍便散开,露出里面水粉色的中衣来。
他笑了一下,手拽着中衣了带子拉了拉,哑着声问,“病中”
中衣带子只一个活结,稍微用力便能拉开。而在里面,便是肚兜。李恒的食指和中指夹那软软的袋子,偶尔拉扯一番,居然被灯照得艳光四射。
顾皎略晃神,没答得出来。
那手立刻微微用力,带子微微绷紧了,摇摇欲坠。
她立刻清醒,连连点头,“刚喝了先生开的第二副药,要将养。”
“用先生来压我”他下巴支起来,显出一些桀骜的摸样,“你若不是为此,何必三番五次找我”
顾皎当然知,魏明那老狐狸只想把她套牢了,爱上将军,为将军生,为将军死,为将军把骨油熬干。
因此,顾皎明明被他的摸样勾得挠心挠肝,却还是不能上当。
顾皎怔怔地看着他的花容月貌,眼角轻易就滚出两行豆大泪珠。
李恒皱眉,放开她下巴,两手掐着她的肋下,将人困在怀中。只一个抬腰,两人便上了床。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轻斥,“你哭什么”
她下半身被压得死死的,上半身和手却得了自由。抬手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将军,我害怕。”
李恒挑眉,怕什么时候怕过要真怕了,自拜堂后,她就该离得他远远的。结果,她偏不,非要缠上来惹他。惹他也就算了,只当一次教训学不乖。因此,他又吓了第二次,连刀剑都动了。
顾青山养得这么聪明的女儿,不可能连言下之意都不懂。
可惜,她还是装不懂,一回两回的让丫头婆子来找。
最不该的,惊动了崔妈妈。
可顾皎当然怕了,这小身板才十四岁,将将发育而已。胸部经常生长痛,骨盆也未张开。古代生育乃是女子一大险关,搞不好便是母子双亡。再兼了一个,几乎没有有效的避孕工具和技术,让她怎么敢冒险若是没美色迷惑了心窍,翻云覆雨倒是爽快了,珠胎暗结怎么办小孩子生小孩子吗
可是,话得换一个方式说。
因此,顾皎又重复了一次,“我害怕。”
“怕什么”李恒冷笑一声。
她偷瞥他一眼,他的脸在烛光中有种沉郁的美感,似乎是决绝,似乎又在反抗什么。她张口,道,“我愿意和将军做夫妻,可我害怕生小孩。生不下来,会死掉,怎么办”
李恒的脸明显僵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立春有个姐姐,十五岁的时候嫁给旁边一个庄户,很快就怀孕了。肚子大得吓人,都说可能是双胞胎。结果生的时候,两天两夜没生下来,产婆没办法,最后还是死了。”顾皎抖着声音,“海婆说,因为她太小了,骨盆还没长开,怎么都生不下来。”
“将军,我今年才十四岁,连十五也没有。要是,要是咱们圆房”顾皎顿了一下,“有喜了怎么办”
“那样,我肯定会死的。”
李恒压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顾皎反手抓着他中衣的袖子,摇了摇,“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所以谁也没敢说。将军,你会不会怪我你会不会因为这个,才去花楼的”
“胡说八道什么”他有点闷。
她动了动身体,两人的腿隔着两层单衣,几乎贴在一起。少年人富有弹性的肌肉,温暖的皮肤,到极致的亲密感。她声音有点娇,“我都知道了,花楼就是你们男人吃酒、听小曲,还有漂亮的花娘”
“我又怕死,可比起这个,更怕将军不喜欢我,去喜欢别人。”
意思可说明白了,要做夫妻,暂时不圆房,你最好不要去找别的女人。
顾皎抓着胸口的单衣,用豁出去的劲儿往两边拉开,露出水红色的肚兜来。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加幼白。她道,“所以才让他们去找你。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不找了。你要愿意的话,咱们就圆房。我为将军,死也是愿意的”
她双目盈盈,含羞带泪地看着他。
李恒眨了眨眼睛,那清透的蓝色显得更加深沉了。
顾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狠狠心闭上眼睛,将头偏向床内侧。
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黑暗令五官更加敏感,李恒的手搭上了她的脸颊,缓缓地向下,探入了肚兜里面。他握住那一点点雪白,似乎在掂量,似乎在犹豫。
他长年执剑,掌心的茧粗糙,勾在顾皎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良久,李恒长舒一口气,将手缓缓拔出去,翻身倒在了床外侧。
氤氲的香气在帐中缓缓流淌。
顾皎张开了眼睛,看着帐子上满满摇晃的灯影。
半晌,李恒哑着声音道,“你以后,别老找让丫头婆子去外院找我,惹人笑话。”
她翻身,对上了他的侧颜。看不清表情,但眼睛在昏暗里散着光。她柔软道,“那将军去哪儿,命人给我报个信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等你,好害怕。”
李恒默了半晌,“我自会安排。”
顾皎又抓着他衣袖拉了拉,“将军以后别睡踏板了,好不好很凉的。”
李恒没吭声。
顾皎好不容易抱上了点衣角,哪儿肯放弃,继续道,“将军以后不去花楼好不好等我长大点了,咱们再圆房,好不好你要是需要,我可以亲亲你”
有点不要脸啊,但亲亲摸摸美男子,也是可以的。
李恒坐起来,下床,骂了一声,“小女人,别得寸进尺。”
她起身,“将军”
“有点热,去外面散会儿。”他撩开帐子,终是应了一句。
顾皎咬唇看着他穿鞋袜,披衣裳,端了油灯去外间。不一会儿,便传来翻书页的声音。
果然赌对了,李恒虽然最终会成为一个暴君,但他目前的私德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好。
她缓缓倒入衾被中,无声地拳打脚踢一番,最后却埋在被窝里笑得不能自已。
刚才,李恒那处灼热坚硬,尺寸尤为可观。
顾皎自穿入书中,头回睡了个好觉。
然人一心安得意,难免忘形。
半夜的时候,她被热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整个人几乎埋在李恒怀中。
必定是自己怕冷,乱翻,给滚过去了。
她悄悄揭开一层被子,继续窝在他怀里。人要熟起来,从身体开始最快速。
既然已经拿到了暂不洞房的免死金牌,当然要合理利用起来。至于他如何难受煎熬,有句老话说得好,越难得到的才越珍贵。
因此,她开开心心地闭上眼睛,抓着李恒的衣服角,再次陷入了梦乡之中。
次日一早,晨光打在窗户纸上,迷迷蒙蒙。
柳丫儿在扫院子了,勺儿升火做饭,海婆压着嗓子和杨丫儿谈过年怎么准备礼物。
顾皎睁开眼睛,只觉浑身轻松,只怕病要好彻底了。
她捂嘴打个哈欠,左右晃了晃后准备张嘴叫杨丫儿,眼睛却猛然瞪大了。
李恒居然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头,手里捏着一个压帐子的玉件,眼睛微微张大,似从未见过她这样。
她马上闭嘴,调整表情,心里却暗悔,怎么就如此放纵了她低头,叫了一声,“将军醒了呀”
李恒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表里不一的女人。他心里啧了一声,撩帐子下床。
顾皎赶紧跟着爬出去,手忙脚乱地穿鞋,“将军,我伺候你穿衣裳。”
他拿起中衣和外袍,道,“你先料理好自己吧。”
说完,去箱子间了。
她待还要再劝,房门被推开,海婆进来了。她直接来床前,按着她坐下,道,“怎么又不穿衣服跑出来”
顾皎道,“我不发热了,也不怎么咳嗽了。”
“那就好。”海婆拿了衣服给她穿,道,“夫人睡得可好”
她点头,挺好的。
“老婆子倒是没睡好。”她帮她将衣服拉直,道,“翻来覆去没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是为小姐担心,一是为老爷。现在还在新婚里,就已经这样了,等以后怎么办要是连面子情也没有了,更不用说里子。以前,我还想着小姐为将军生下一男半女再安排含烟”
顾皎听着不太妙的样子,眼角余光又瞥见李恒从箱子间出来。她用力清了清嗓子,连叫了两声海婆,想打断她。
“小姐,现在也不是吃醋闹别扭的时候。咱们呀,要以大局为重。我想了想,必须得安排着走了。”海婆根本不听劝,只认真看着她,眼下全是黑圈,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更多。
“将军来了”顾皎声音提得高了些,将军来了。
“将军来什么来”海婆有些严厉,“我现在和你谈的事情非常重要,事关顾家生死。”
顾皎见李恒扯了扯嘴唇,心下更不妙了。可那李恒阴沉地看着她,竖起食指封在唇上,尔后在颈间拉了拉。
这是在威胁她闭嘴。
她顿了顿,选择了李恒。
海婆见顾皎不说话,以为她屈服了,便道,“把含烟装扮上,下次将军回来,让她去伺候。”
顾皎飞一眼李恒,看不出他的喜怒,“将军说了,不喜人伺候。”
“男人口中所说,和心中所想不同。含烟皮色好,又玲珑婉转,那个男人不喜欢”海婆换了轻松的样子,似对小辈一般亲热嗔怪道,“我只来和你说一声,其它的事情你就别烦心,等着好消息就成。你是夫人,自然该有夫人的身架。含烟自买来,就是专干这个的。她知道该怎么做,必会让将军离不开”
呵呵,视她这个夫人如无物,居然通知一声就成了只怕是她这个替身不管用了,得另外想办法了吧
她不动声色,道,“这是爹的意思,还是娘的意思”
海婆拍拍她的手,“老爷夫人不在眼前,咱们随机应变。”
那就是海婆自己琢磨的了。
顾皎垂下眼帘,“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海婆惊疑地看着她,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笑一笑,道,“海婆,我的房中事你就别操心了,该怎么办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怎么能不管”海婆用力握住她的手,“离家的时候,夫人再三交待我照顾”
顾皎对温夫人印象很不错,不欲牵连到她身上。她突然提高声音,“我只记得送亲的时候,娘千万交待了。她让我别忘了自己姓顾,但凡有事,让你回庄上告诉一声。海婆,我娘没让你自作主张。”
海婆的眼睛阴了阴。
“你现在站的地方不是花楼,不是教坊司,也不是任何不入流的地方。这是将军府,我是将军夫人。这事不仅我不同意,将军也不会同意。”
“将军,你说是不是”顾皎抬头,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李恒。
李恒本欲继续听下去,极不满意她打断了对话。他皱眉走出来,竟有些凶煞的意思。
海婆脸煞白,眼睛瞪得几乎能看见红血丝。她抖抖索索地站到旁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恒瞥海婆一眼,再看顾皎。顾皎站过去,轻声道,“将军,海婆是我娘的陪嫁,在顾家好几十年。她只是太忧心了,才胡乱说话。你饶了她这次,别和她一般见识,好不好”
李恒伸出两个手指,道,“已是第二次了。”
海婆身体抖了一下,暗恨。
“晓得了。”顾皎温顺道,“我一定严格管束下人,不让她们胡说八道。”
“胡说胡想都不能。”李恒转身,冷声道,“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
顾皎赶紧将海婆拉起来,小推着她出去。她跟着出去,等到了回廊的尽头,才压得低低的道,“海婆,我都叫了你两次别说,你怎么”
海婆头垂得低低的,“夫人,是我鲁莽了。”
她叹口气,幽幽道,“海婆,你不是鲁莽,是急了。你又急,又不信任我。”
海婆抬头,看着顾皎,却无言。
是的,信任。她不信顾皎,她不信她能得到将军的欢心,她只想要再另外找个保险。对她而言,顾家比其它的一切重要。眼前不知何来的年轻女子,只不过是
顾皎道,“你试试看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海婆是顾家安在她身边的钉子,若不争取她的信任,她许多计划无法实施。且顾青山才来找了李恒,从魏先生的态度看,绝对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也就是说,她这个夫人不管如何作死,暂时都是安全的。
毕竟,利益至上。
海婆彻底没了心气,颓然道,“夫人,你快进去穿衣裳吧。我,我自己总是,总是能想得通的。”
顾皎见她失魂落魄,不好再说什么,看了会儿便进去了。
李恒早将头发挽好,对着妆台的镜子整理衣裳。他听见她进来的声音,道,“真是想不到,能写出丰产论的顾家女,居然能纵容娼优之辈出入内宅。”
顾皎缓缓走到他面前,有点怯的样子。她道,“将军,你觉得我美吗”
这是什么问题李恒早恢复了冷静,那样看着她。
她将铜镜捧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里面出现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公平地讲,已经能看出秀丽的轮廓,大眼睛点墨一般吸引人注意,唇色也很粉嫩,但算不上绝色。
她又将镜子转向李恒,自己贴了过去。镜中便出现少男少女相互依偎的样子,比起少女的灵秀,少年已经精致得不能用言语表达。只可惜,他似乎并不开心,一把将镜子扑翻扣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娘说我只是中人之姿而已,年龄又小,不知道怎么令将军开心。”她小声解释,“将军是将军,日后建功立业,肯定更上层楼。她放个貌美丫头给我,是担忧女儿的一片苦心。可用不用,在我。再且说了,含烟乃是龙口城本地良家女,哪里来的娼优之说”
“若非娼优,岂能说出那番不要脸的话来”李恒的不满意,在于因男儿身而被海婆断言了自制力不强。
这小将军居然有道德洁癖,他的生气,不像在作假。
顾皎立刻道,“将军,我知道错了,一定会好好反省的。海婆虽然是下人,但将我带大,我很尊重她。她这么的年纪,本该养老,可就是放心不下我,偏跟了过来。我前几天是太慌张,没意识道身份已经转变,所以没注意提点她。现在我知道了,一定会严加管束,保证不会再犯。将军,你人品高洁,宽宏大量,就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以后,我必不让她二人出现在你眼前,可好”
他还是没应声,她只好加了层砝码,用更低的声音,“将军和我们想的都不同。我,我喜欢将军,不愿让别人”
李恒起身,道,“我该走了。”
“略吃些早食。”她紧张劝说。
“不吃了。”他甩袖子,扬长而去。
顾皎怎么可能就这么把人放走了,连忙拎着裙子追出去。
门开,李恒在前面急走,顾皎拖着长长的中衣在后面追,惊得院中几个丫头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了院子门口,他才停下来,背对着她道,“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像什么样子”
她咬唇,连忙放下裙子,又捋了捋头发,努力做出庄重的摸样。
“将军,我想问,你今日晚食在哪儿吃。会不会回家住,我”
李恒也不转身,只有些烦躁道,“知道了,会让人来报信儿。”
“哎。”她快活地应了,又道,“将军,我等着你,给你留灯啊。”
他迈步,急匆匆地走了。
顾皎眼睁睁看着人离开,院门打开又合上,脚步渐行渐远。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两手叉在腰间,转身看着安静的院子。
杨丫儿木呆呆地站在正房门口,勺儿拎着一把勺子不知所措,柳丫儿眼睛已经落出来了。至于含烟,她应是早知道这番变化,在房间里躲着羞呢。
“看什么没见过夫人贤惠的样子吗”顾皎出声。
丫头们哪儿敢评价夫人贤惠不贤惠刚才将军呵斥海婆那一声,院中人几乎都听见了,正害怕得紧呢。
就这样,夫人还敢追着将军出去,又是追问行踪,又是暗示他早回。
这感觉,无异在匪徒面前耍大刀,纯粹拎着脑袋玩儿。
因此,她们三人勉强地笑着,不约而同地做了个佩服的姿势。
顾皎这才满意,径直去了厢房。含烟躲在最里面压抑地哭泣,隐隐约约的悲声。海婆呆愣地坐在自己房间门口,明显气苦。
她道,“海婆,你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海婆仓惶起身,不知所措,眼中却有些怨恨。
“你来,帮我梳妆打扮。吃完早食,我还要去找魏先生。”
海婆不明白地看着她,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还能做什么呢
顾皎对她笑一笑,道,“咱们不能荒废了正事啊。魏先生有大才,若能得到他的赏识,将军必然会对我们改观。区区一点小挫折而已,别灰心丧气。”
崔妈妈起了个大早,让仆妇将早饭送前院去,她和魏先生一起吃。
人和早饭一起到的时候,魏先生已经站在一株老松前,修剪枯枝。
她在廊下摆好饭,招呼道,“满肚子坏水的东西,来吃饭吧。”
魏先生扫她一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你非君子,搞什么君子的做派,来”
魏先生当真就来了,将剪子交给仆妇,自去洗手。他坐下来,看了看饭桌上清汤寡水的稀饭和小菜,嫌弃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饭好菜,结果就给吃这些”
崔妈妈将筷子塞他手中,“吃吧,还嫌。”
他拿起筷子,在碗里拨弄了一番,叹口气,“高起华堂,远引流水;金珠如粪土,尤嫌肉色陋。”
吃饭便吃饭,念什么歪诗呢崔妈妈赏了他一个白眼,“听不懂。”
“我的意思,咱们现在也是小小强龙了,住的不讲究也罢了,吃上面是不是宽限一些不说像别人那般肉都吃腻了,好歹给上点儿肉粥呀。”魏先生喝一口粥,“清平,你跟着阮之那些年,就没学会她吃的本事”
崔妈妈不说话,埋头苦吃。
魏先生见她不理自己,也没意思得很,一顿饭吃得唉声叹气。
吃完早饭,外面的匠人来送灯。乃是府中下的订,待大年前夜的时候挂去灯楼的。
崔妈妈需得点收,坐在廊下对账本。
魏先生便去泡了一壶茶来,坐她旁边,“清平呀,你一早来找我,想说什么”
崔妈妈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想起他的诸多手段,话在胸口梗了许久,竟不知该如何起头了。李恒七岁以前,她带得多;七岁以后,几乎日日和魏明混在一起;特别是十四岁后,两人多次上战场,同生共死,情份非比寻常。
李恒尊重她,但不会跟她聊心事和战场上的事情,更不会谈未来打算。
昨儿半夜,她满腔怒火地寻出去,到了夹巷,被冷风一吹,又清醒了许多。李恒如何对待顾皎,恐和他们如何对待顾家有关,自己贸然干涉,会不会坏了他们的事可若是不去劝说一番,怎么对得起小姐对自己的嘱托犹豫之际,李恒却在巷中出现。
她当时心中欢喜,只当他想通了,便给了好一通骂。
李恒脾气极好,忍耐着听她骂完,恭恭敬敬道,“妈妈,我不会令你不开心。”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顺从的,都不过是表面的敷衍。
“我先看看等会儿送的那些灯,选几盏好的出来让将军看。”崔妈妈努力控制自己。
魏先生给她倒茶,“就这个”
她点点头,“按理说,这些都该是夫人的事。只她新来,又在病中,我才多事。”
“喝茶,喝茶。”魏先生哪儿有不知她的烦恼,劝说道,“小两口的事,他们自己料理去。咱们都老皮老脸了,不好管小孩子床榻上的事情。”
“你也不过才三十二,好好拾掇一番,娶门亲也不是难事。”
“哎哟。”魏先生立刻变了脸色,“可不敢,可不敢。这世上女人的事情,比行军打仗麻烦得多,我不去吃那个苦头。”
崔妈妈笑一下,不吭声了。
须臾,正门打开,影壁那边传来闹嚷嚷的声音,是灯送了来。
龙口城中,许多户制灯的名家,做的就是几次节日的生意。此处的灯和别处不同,在照明的功能之外,还兼了装饰和美观。特别是挂到灯楼去的,必得挑好木头,细细的劈成条,组装成一个个主题的灯笼。其上人物、百兽、鲜花或者果子,均活灵活现。再点上火,昏黄的光芒照射,如同行走在暮色中的缩小世界。
对于灯的最高荣誉,便是龙口城守官,从数百盏中,点选出十盏来,叫做点彩。凡被点彩选中的挂灯人家,据说来年运道无匹,而制作的人更是会工价翻倍。
崔妈妈虽早听说了龙口灯楼的名头,但还是第一次见。因此,将工匠们抬进来一个个大箱子,取出里面的各种构建开始组装,成品堪比人高的时候,她还是被惊住了。
“你刚念那个啥高什么堂,引什么水”她问魏明。
魏明小声,“是不是觉得奢靡太过了”
“确实过了。”
魏明喝一口茶水,长吁气道,“此间年年风调雨顺,百年间从未遭遇过大旱大涝,豪强们又善经营,自然户户都积累了万贯家资。咱们青州说起来算是中原大地,土地丰饶,但也架不住连年征战。两相比较,是不是觉得不如人了”
闲话间,有守卫来报,“夫人来了,想见先生。”
崔妈妈抬头看魏明一眼,他似乎很开心,轻轻拍了桌面一下,露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这样的表情,她见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劝说十四岁的将军离开万州,投奔青州王;第二次是让将军拜青州王为义父;后面的无数次却是每次战前,苦心地排兵布阵。她道,“你在等夫人来”
魏明点头,“咱们夫人可是真聪明人,绝对不会在将军那儿吃苦头。”
崔妈妈呵一声,信他鬼话。她和他想法不同,希望将军能够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那些恩怨情仇,惊天的功业和富贵,只不过是浮云而已。
“对了,将军呢”她问。
“早间收到志坚送来的一封信,他拿去校场那边看了。”魏明起身,对守卫道,“我亲去接夫人,走吧。”
顾皎和柳丫儿只在前院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魏先生便笑着出来了。
“夫人来得好巧”他乐呵呵道,“外面刚送了灯来,你崔妈妈看着挑,正准备找人请夫人也来瞧瞧。”
“灯”她很有兴趣,“是要送去灯楼的吗”
“是。”魏先生引着她进院子。
“我还从未看过灯楼。”
“怎么会”
顾皎有点不好意思,“打小身体就不好,特别畏冷。父母亲不愿我过年的时候来回奔波,怕着凉生病。”
“顾兄实在疼爱夫人。也是巧了,我们也是将来第一年,到时候跟夫人一起赏灯,肯定别有一番滋味。”魏先生笑呵呵,提高声音,“清平,夫人来了。”
崔妈妈站在回廊下的台阶上,看着工匠们组装灯笼。她侧身,对顾皎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夫人”。
顾皎看看魏先生,再看看崔妈妈,心中衡量一番。恐怕,昨晚上影响到李恒的,是崔妈妈。她道,“崔妈妈,这些是灯吗怎么如此高大”
魏先生解释,“夫人年纪小,没看过灯楼。”
“是咧。”崔妈妈点头,“刚送来的,我也吓一大跳,怎么灯做得比房子还好看。你看这雕出来的仙桃,是不是很像怪不得,匠人们要的工钱高高的。”
顾皎站到一盏灯前,抬手量了量身高,几乎平她的头顶。灯架最上是一轮明月,配了彩云和喜鹊,下方则是仙女捧桃仰望。她看了会儿,道,“我喜欢这一盏。”
崔妈妈翻了下账本,道,“这盏叫追月。”
竟暗合了她的名字。
魏先生摸了摸下巴,自有了主意。
“夫人再看看,可还有喜欢的”崔妈妈问。
顾皎心中有事,有些着急。她此番来,专程找魏先生,可不是选灯。然欲速则不达,眼角余光里,那老狐狸从没放弃过打量她。她只好收心,认认真真地一盏盏看过去。
几乎每一盏灯,都有不同的主题。
有祈愿来年风调雨顺的云中君,有保佑五谷丰登的谷神,也有求功名利禄的富贵满堂。
她来回走了几遍,伸出白生生的手指,点在了五谷丰登上。
魏先生笑了,“夫人选得好。”
顾皎也就笑,“先生,我有些不懂的事,需向你请教。”
“诶,请教谈不上。聊聊,大家聊聊而已。”他冲着正房,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妈妈晓得魏明又要鬼把戏,只对柳丫儿道,“小柳儿,在外面帮妈妈收东西,好不好”
顾皎第二次进正书房,感觉又不同。
和第一次的新鲜肃穆不同,这次里面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坐在巨大的书桌前,看着几个大肚瓶中许多毛笔丛立,如同刀兵一般。
魏先生捧了茶来,“龙茶,借花献佛了。”
她谢了一声。
魏先生坐到对面去,“不知道夫人想聊什么”
装模作样。
顾皎现代时候的导师,看起来颇有些儒雅的气质,在理工类学校里,算是难得的好容貌。
她刚考上的时候,满心欢喜,只以为选着了个帅哥好老师,学习时光定然十分愉快。哪儿知道,老师看着和气,其实十分鬼畜。关起门来骂学生,那用词儿既文雅含蓄又直指灵魂,被骂的人一边怀疑自己是文盲,一边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走错了路。她被折磨了三年,对如此类型的男人怕得不行。
现下,魏明那笑,那温润眼睛里的光,和导师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看她的样子,都跟看待宰的羊羔一般。
顾皎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摸出那本田册来。展开,铺在桌上,占了一小半的面积。
“这是,夫人的田册”魏先生凑近了看。
她点头,“昨日来找先生,本就是要谈这事,只被打断了。我回去后琢磨了许久,有诸多不解,还要先生赐教。”
“夫人不必客气,请直说。”
“少时,爹爱骑马带我在外奔驰,好几次去过此间。此间既有最肥的一片黑土地,也有最旱的一片山地,临河更有一片不能计入耕地的滩涂。他说,山地和滩涂自不必管,只要种好那片黑土,尽够我的脂粉和衫裙;若是日后有机缘,将滩涂开出来做水淹田,能令土地倍增。”她微微偏头,“若要增产,咱们在两个点上卡住了。一乃良种,二则是土地多少。良种短时日内不可得,但土地”
魏先生沉吟一下,“你想土地倍增”
“年初二回平地,想请先生同我去滩涂那边走一遭,应是有法子修堤的。”
“这乃小事,没什么不可说的。”
顾皎微微一笑,“先生,修堤筑渠非一日之工,还需要大量的银钱。”
钱的问题,你得解决了吧
“夫人,可有什么好办法”魏先生温和地看着她。
顾皎心塞了一下,这老狐狸,早等着呢。
她有种入套的感觉,但不得不说,道,“不敢说好办法,只是一些粗浅的天真想法。乃是将军,为龙口辛苦剿匪,保一方平安。不如”她深吸一口气,“与其放任关口,再令土匪困扰,不如在那处命一二十兵丁维持秩序。来往民众如常,但商队和货物则根据多少收取一些费用。收来的钱,一部分用于兵丁的粮饷,一部分用于补贴修筑。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过路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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