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声。
深蓝色自天边而来,连成一线,只在边缘泛起些许雪白的水沫,风的声音撕裂寂静,撕扯开云雾,露出万千星子。银河凌空,明月自天尽头慢慢探出一角,冷冽的月辉顷刻覆盖海面,波光碎银。
海边有火把,照亮深沉的夜色。
这是一年一度的海神大祭,鲸骨,牲首,瓜果都已准备好,渔民们穿上素来舍不得穿的最好的衣裳,像贵族大人们似的,踩着木屐,围到了月色笼罩下的祭台前。
祭台上,身穿巫女服饰的女子已在祭台上,手持神乐铃,跳起不知名的舞来。巫女服雪白宽大的袖子在空中震动飞旋,如圣洁的白鸟振翅。朱红的裙摆摇曳在海风中,将少女身上熏香馨甜的气息吹拂到台下渔民面前。
“原本的巫女大人不愿参与这次祭祀,让村长家的女儿来跳舞真的可以吗”台下,有渔民小声道“她跳的似乎不是神乐舞吧”
“管他呢,好看就行,只要好看,神明大人都会喜欢的”身旁的人浑不在意道,目光几乎要黏在台上旋转翩飞的女孩儿裙角胸前。
女孩儿在月色下舞动着,纤细的腰肢勾勒出圆月的弧度,一个个本应不该出现在神乐舞中的,难度颇高的优美动作在台下渔民的惊呼和叫好中出现,令另一边的,身穿华服的少年脸色更为苍白,全身颤抖不已。
华服少年穿着一身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好看合身的衣裳,雪白的,柔软的蚕丝面料抵挡不住深夜海风,令身边人皆以为他的颤抖来源于寒冷,但他们却只是转开了目光,没有多看少年一眼。
少年深蓝的长发被梳的极柔顺,松松的披散在身后。苍白的唇上被点了胭脂,灼目的朱红色在深夜火光找不到的地方看的不大清晰,反而是他耳朵上的银质耳环,在倾泻天地的月辉下荡出些许海似的柔光。
“你们这是……在渎神……”他咬着牙,低低开口。
“什么渎神,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也要比那个老巫女更能令神明大人满意”站在他身侧的男人轻蔑的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月已中天,祭祀台前篝火由村长亲自点起,北斗照世,朱雀当空,海潮逐渐上漫,一点点侵蚀掉白日被晒得松软微烫的沙滩。
男人附身,用刀磨开少年脚腕处系死的绳结,右手重重的推了他一下。
少年足下一个踉跄,脚上仍戴着的铁镣铐反倒令他没有摔倒,他转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男人,似乎是在回忆很久很久前对方带着果子和菜蔬来找自己,请求他帮忙占卜的那天。男人被他看得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在回过神后脸色顿时因羞恼而涨的通红,瞳孔紧缩,生满了老茧的手掌高高扬起。
“算了,顺一郎”村长及时的出声制止了他的行为,语气却丝毫不带对少年的袒护,他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摇头道“别破坏了祭品,只有今天,再对他宽容些吧”
说完,老人侧身揽过少年的肩膀,带着少年向海边走去,声音略带沙哑道“你知道应该对神明大人说些什么的,对吗”
他虽然这么说,但并不等待少年的答复,老人的步子不快,也不慢,从礁石上不会被海潮侵蚀的海滩到海潮逐渐漫上的沙滩,足够他将那句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说完。
“兴甘风雨,并无灾殃,珍珠盈船,鱼虾满仓”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未穿木屐的少年脚下白袜已被海水洇湿,冰凉的海水令他不由蜷了蜷脚趾。
但接着,他却没有后退或是往回走,少年抬起步子,任冰冷的海水自袜边漫上裤脚,再徐徐升到腰际,沿着沙滩倾斜的坡度,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前走。
在漆黑的海水漫到腰际的时候,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祭台上的少女仍在舞动,除了村长和几个汉子盯着他之外,所有人都在那旋转的赤红裙摆下观看这场火辣而热烈的祭祀,少年于是将目光转回那些盯着他的人,在那普通人已经无法看清的距离,湛蓝的,晴空似的眼瞳中第一次翻涌起恐惧,不甘,还有深深地,深深地委屈。
有温热的东西从他眼眶中漫出来,又很快的凉在冰凉的海风里,再也压抑不住的呜咽在喉咙中滚动,他未在那几个人的眼中看到丝毫的不忍和歉意,他看到了不耐,厌烦,还有些许的不安——。
或许是怕他对神明大人乱说话的不安。
不,少年想,不会了。
这片海域的神明早已离去,在他到来后就已舍弃了村里倾塌近百年的神社回归高天原,他只会淹死在这片冰凉的海水里,作为神明派入人间的使者,以极度讽刺的,被人类遗弃的结局失去生命。
但是。
海水涌到胸口,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中,单薄的少年几乎站不住脚步,几乎要窒息的感觉令他本能的昂起头,胸口处压抑的沉闷使他呼吸困难。少年唇上赤红的劣质胭脂早已被溅起的水滴打掉,一头梳好的长发也散乱在狂躁的海水里。
但是……他不想死。
少年闭上眼睛,踏出最后一步,刺骨的海水终于漫过他耳鼻,头顶,脚腕沉重的铁镣铐令他无法上浮,只能等待着。在寂静的,冰冷的水中,腥咸海水穿透了他的衣服,温柔的舔舐过他整洁白衣下的累累伤痛,剧烈的刺痛和窒息的绝望令少年蓦地睁开眼睛。
谁来,谁能来……救救……。
“我听见了”有一道声音响起在他耳边。
在高悬的明月中,万籁俱静,连巫女手中铃铛都骤然哑了声音。海面上的虚空处,一张雪白的图纸蓦地展开,平铺,在半空中荡开被大海包围的疆域轮廓,作为背景的星辰脱离纸面,浮在空中,散发出莹润的,纯白的光芒。
人间河川在星图展开后出现在海上,纯白的光亮在半空汇聚成一草一木,潺溪坚石,千山万河。而与这些同时出现的,是一位身穿黑色狩衣,脚踏木屐的黑发神明。他睁开双眸,高山巍峨,流水脉脉,天地万物画卷似的在青年眼前流转,万古长存的星辰以他为中心,围绕着画卷,和天上银河隐隐相应,而在这山河之间,一个个或是明亮或是微弱的光芒闪烁其中,又以其中一点最为明亮。
神明收回点在那最明亮一点上的手指,山河草木在他手指离开后瞬间化为雪白的星屑四散开来。图纸缓缓卷起,自动飘回这身穿黑色狩衣的,看似平平无奇的青年背后。潮汐终止,连海水的涌动也在这一刻停息了,那青年模样的站在海面上,一双黑色的,却又敛尽月华的眸子安静的看着远处礁石上的渔民们。
“神迹!!!”“神明大人出现了!!!”
他听见寂静后的欢呼和狂喜后的叩拜,在那相隔遥远的海岸,在篝火与祭品边,一个个祈祷与愿望从他们口中涌出,金钱,健康,漂亮的女人和俊美的男子……嘈杂的祈愿声几乎疯狂的涌入他的耳中,令神明不自禁的微微皱起眉头。
“抱歉,我回应的不是你们”他道,然后一步步踏下海水,分毫也不在意这冰凉的海水是否会打湿他的衣袍,刚刚沸腾起的场面顿时又冷清下来,就像被谁按了暂停键,在使人仿佛能清楚听见自己心跳声中的安静中,黑发的神明走入水中,附身抱起了一个穿着雪白狩衣的,狼狈万分的少年。
神明的身量颇高,完全淹没少年的海水于他而言却还未到胸口,但他显然不太会抱孩子,尤其还是个溺了水的,几乎快失去意识的小家伙。
少年几乎是死死抱着青年的肩膀,但这个姿势令他无法将呛进去的海水吐出来。海水的腥咸满溢少年口鼻,于是他只能凭借本能的完全趴在神明肩头,连话都无法说出一句的发出一阵咳嗽。
舞蹈,渔民,海浪,海风,甚至连篝火都在此刻停滞了下来,只有少年呛水的咳声在低低的响着,又被海水隔离开来,令渔民们无法猜测那是什么情况。
在一阵对视之后,作为村长的老者向前一步,朝着海面高声道“神明大人——请问您是否满意这次的祭品——”
老人虽老,喊声却大,饶是隔着数十米的海面仍能听清他喊的内容,夜神只感觉怀里的少年蓦地僵了一下,他的咳声已经停止了,却在夜神耐心等待许久后仍是一言不发,直到这村长喊完才略微动了动。
譬如收紧了环绕着这个抱着他的神明脖颈的手臂。
“我听见了这片海域的恐惧和愤怒”青年侧耳听了一会儿,仿佛应和少年的动作一样,又将他向上托了了托,令少年能抱得更稳些。他没有回答村长的话,反而是抬头望了望地平线处。透过在他面前安静而乖巧的海面,那双漆黑的眸子轻而易举望见了不远处酝酿着的风暴,飓风,雷霆,海啸正在那里嘶吼,云翳滚滚,漆黑的海水狂躁的震动着。
他们在等,等夜神离开。
然后一拥而上,撕碎这个敢于亵渎神的恩惠的村庄。
“神罚”他喃喃道,略微眯起了眼睛,一声叹息溢出唇边。伏在他肩头安静至极的少年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靠在青年神明怀里的身子崩的紧紧地,再一次转头,看了看这个曾经温柔友善,又转而将他抛弃,狠狠伤害,甚至拿来祭祀的村庄。
“神明……大人”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又低又轻,几乎听不真切。神明略略垂头,看见了他唇上大概是在咬唇时过于用力而撕开的口子,那里正往外渗着殷红的血珠。
少年仰头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神明,干净的蓝色眸子深沉而又悲伤,眼泪从这张过于苍白的脸上淌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努力眨了眨眼,用手指抹去眼泪,但这眼泪却仿佛擦不掉一样反而越来越多。片刻后,少年终于自暴自弃的把头埋进青年颈窝,闷闷道“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天真又善良的孩子已经消失在海潮下,但他还是不想亲眼看着这个曾让他奉献出一切,在最初时曾对他温柔相待的村庄被风暴摧毁,哪怕那来源于他们自己的愚昧与贪婪。
“好”青年神明略微紧了一下揽着他腰的手臂,答应道。
一张用朱砂写就的符出现在夜神指尖,无火无风,自边角蓦地燃起,一个简单的法阵在符纸燃烧后出现在他们脚下的沙地里,即使隔着漆黑的海水依旧清晰无比,伴随着一阵白光,吞噬了两人身形。
就在两人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天边雷声轰然炸响,银蛇似得闪电舔舐过墨一样浓厚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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