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笙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把马克杯放在桌上。
“完了”程航问。
于笙收回视线“什么”
“你听完这些。”程航看着他,“就完了没感想,没态度, 没评论”
“店是时亦的了吗”于笙问。
“是。”程航问,“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于笙没说话,看向柜台后的男孩子。
林间给疤脸那些人开了一周的时间, 是因为这一周正好带进去了五一假期的那个小线下赛,还能拿到一笔钱。
在把店给时亦以后,他什么都没再说, 带着东西去网吧住了两宿, 直接收拾东西一个人去打了比赛。
时亦一直跟林女士守在店里, 这一周都严格地早六点开店晚六点关店, 一天也没落下。
好像什么都正常。
正常得一点儿也没受到影响。
正常得喘不上气。
“见不着人, 打不通电话。”
程航说“我看了那场比赛的直播,他打满了五局,手腕应该是打的封闭, 缠了护腕。”
“时亦怎么样”于笙问。
“第一天去过网吧,没进去, 好像让老板拦回来了。”
程航搓了搓脸, 叹了口气“回来就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 我让他给林间打个电话试试,他不听。”
吵个架也这么默契。
连是不是吵了架都说不太清楚。
程航好几次都想放弃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直接揍林日门或者他祖宗一顿,让他们俩哪个别这么死犟着不转弯, 但真对上人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打不过。
“失败。”
程航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心理医生会因为疏导失败出现心理问题吗”
“有可能。”于笙看着柜台后的男孩子,“有过不少相关案例。”
程航扯了下嘴角“真的,我有时候都担心,他们俩是不是都奔着那一条死路就去了。”
“不会。”于笙说。
“你不知道,尤其林间。”
程航叹了口气“我看他打比赛的时候甚至有种感觉,他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就想着能再多挣一点儿是一点儿,到时候把钱全给他妈他对象,然后他跟那堆人渣一了百了”
于笙手里的杯子格外清晰地落在桌上。
程航倏地回神,飞快闭嘴,看着过来收拾东西的时亦“祖宗,不是,我”
时亦没抬头,不知道究竟没听见他刚才的话,把碟子跟空杯子撤下去,又换了两杯新的热拿铁
程航忍不住叫他“时亦。”
时亦站住“要什么”
程航没答上来,盯了他半天,摇摇头“算了没事。”
哪怕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分明不对劲,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时亦反而看起来非常正常。
甚至没有应激反应,没有特殊表现,平时寡言的习惯性回避。
招呼客人,点单,算账,收钱,跟林女士商量修门的事。
程航有时候会试着盯他的眼睛看,但根本没办法打破那一层全无波动的平静屏障,看得见纯粹的漆黑底下封着的是什么。
“时亦。”于笙叫他。
时亦站住,反应了一会儿抬头,迎上于笙的视线。
“进屋。”于笙站起来,“给你疏导一下。”
程航愕然地坐在座位里瞪眼睛,于笙带着时亦走了几步,回头“你不过来”
“不是。”程航揉了揉眼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前患者已经这么配合了吗”
于笙没回答,顺手扔给他颗薄荷糖,揽着时亦的肩膀,把人带进了咖啡店的里间。
时亦只在咖啡店睡觉,搁在里间的东西很少。
尤其在林间收拾了东西离开以后。
必要的洗漱用品,一身睡衣,枕头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弹簧床上。
时亦没改动过里边任何东西的位置,只在拉出来的书桌上放了电脑跟书,还有那个摔碎的风铃。
被粘好了,他又在外面涂了层釉面漆,一点都看不出裂纹,重新上了色。
祖母绿眼睛的小黑猫风铃,白胡子,鼻尖染了层不起眼的淡粉。
头顶上还有个王。
于笙等着他在床上躺好,抻了把椅子坐在边上,没再说话。
程航不太熟悉他们这种可能是靠脑电波沟通的治疗方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躺在床上的时亦。
窗帘把光遮了大半,晕进来的光线里,时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能看得出单薄,瘦得骨质分明,原本合身的衣料都格外显眼地透出空荡。
他这样无疑睡不着,程航清楚,于笙也一样清楚,可谁也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沉默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男孩子。
“再躺二十五分钟。”
于笙看了看时间,拿出秒表给他计了个时“第七天,十七点十九,第一百六十一个小时零十九分,还剩四十一分钟。”
“三十。”时亦说。
“能躺三十分钟”于笙攥着秒表问。
时亦闭着眼睛,点了下头。
于笙点点头,改了定时,把秒表放在他枕边“三十分钟,开始。”
程航看着于笙往外走,眉峰蹙得死紧,几步跟上去。
他一直没出声,等确认了里面已经听不见,才压低声音“你没给他开药”
“我吃着有用的都在给他开。”于笙说,“安眠药没有。”
“为什么不开”程航快走几步,“他现在这样是严重的睡眠障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应该在非药物治疗基础上辅助药物治疗,适当给予安定”
于笙“他不要。”
程航怔住。
“还有三十九分钟停止营业。”
于笙看了眼表“一个星期,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知道啊,不然我为什么把你拖这儿来”
程航没法跟他争,用力按了按额头“你能跟我说实话吗,时亦为什么要买这家店”
于笙看着他,摇了下头。
“你知道,你肯定知道。”
程航牢牢盯着他“不能让林间知道吗在我们不知情的人看来这算什么时亦把他轰出去了,静姐他们俩都不走,店不是他的了,不用他操心了,他以前拼了命的一切到现在都被他拼上命守护的东西本身给否定了。”
“这是他的根基,于老师。”程航嗓子有点哑,“刚才没跟你开玩笑,这个根基没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不怕他有意外,我怕。”
程航“我一点都不放心,人是有极限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崩,什么时候会去找那群人”
于笙点点头“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程航愣住。
“前几天不告诉他,是实在没办法。”
于笙走到窗边“混混都警惕,盯他盯得很死,他的状态一变,自然会打草惊蛇。”
“不惊蛇”程航张了下嘴,“会怎么样”
于笙拎过随手带过来的包,翻出来根甩棍给他。
“靠。”程航震撼得脑子都不太能转的动“你要跟他们拼了吗”
“”于笙叹了口气“拿着防身,免得有什么万一顾不上你。”
半个小时一过,时亦就从里屋出来,把秒表还给了于笙。
休息也没让他的脸色好到哪去,程航皱紧了眉来来回回地看,没在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出来任何暗示,只能等着分针一分一秒地走到了十二。
下午六点整,到了咖啡店关门的时间。
时亦帮林女士把店里收拾好,挂上已休息的小木牌,拎着笤帚到门口想要扫地,整个人忽然定在门口。
林间站在门外,嘴角稍微有点肿,破了个口子,带了点不起眼的淤青。
靳林琨站在他身后,跟于笙打了个招呼。
时亦看着林间。
一个星期没见,他也瘦得明显。
右手的护腕差不多勒得到了头,眼睛里没像平时那样老是带着笑,但也没什么特殊的神色。
很平静,平静且安静,看不见任何一点光。
红线红线还在左手腕上。
时亦的目光在那条一周没偷偷换过的红线上停了格外久,整个人的知觉才一点点回拢,想起来还要呼吸。
“他有话想跟你聊聊。”
靳林琨笑了笑,把林间朝时亦推过去“去吧,进屋说。”
林间被他推得晃了下,迈了两步,抬头看依然定定站在门口的时亦。
小僵尸一样。
一周都没跟什么人说过话,他试着张了下嘴,嗓子有点不听使唤“时亦。”
声音一落,男孩子的眼眶就跟着彻底红透了。
林间胸口已经挺麻木,居然还是从强烈的麻木感里翻着狠狠疼了下。
时亦看了他一阵,想往后退给他让路,没留意门槛,整个人绊了下差点儿坐下去,被程航及时扯了一把。
他同桌的运动神经也会摔。
明明翻墙都跟平地一样,现在小门槛就不行了。
林间扯了下嘴角,觉得这种时候应该适当开个玩笑,但怎么都出不来声,也只能又闭上嘴,跟着进了咖啡店。
已经关店了,最近顾客们也都习惯了早六点晚六点的营业时间,没什么人特意往这边拐过来,挺安静。
时亦的视线从刚才开始就没再从他身上离开过,一直追着他。
林女士站在边上,格外安静地看着两个孩子。
安静的时候时间也几乎走得没有声音。
几个人谁都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只有五分钟,又好像已经坐了两个小时。
林间动了动,翻出叠现金,放在桌上。
程航忍不住皱眉“林间。”
“就这么多。”林间说,“看看哪儿能用上。”
“林间。”程航叫他。
林间没再说话,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林女士,呼吸磕绊了几次,张开嘴没出声。
林女士蹲下来,一只手覆在他头顶,轻轻揉了两下“不难受。”
林间晃了下,撑住座位坐直。
“应该是妈妈保护你们。”林女士的声音很轻,“你们两个。”
林间闭上眼睛,摇摇头。
林女士碰碰他嘴角的伤,回屋拿出来碘酒跟云南白药,弯腰替他一点点处理。
时亦站在角落。
从林女士走过去,他就没再看着林间的方向。
路灯亮起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视线落在毫不意外出现在门口的几个人影上。
几乎是下一秒,林间也分毫不差地睁开眼睛,握着林女士的手挪开,站起身。
“钱准备的怎么样了”
疤脸进门,一眼扫见桌上放的现金,眉毛抬起来“孬种生的儿子还真孬,看看,钱都准备好了”
一群人哄笑出声,人渣被踹了一脚,也跟着瑟缩着咧了下嘴。
疤脸不紧不慢进门,扫了一圈。
程航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被于笙一把拽出门,闪在了门外。
疤脸走到林间面前,拍了拍他的脸,笑了一声“挺孝敬。”
林间没动,视线落在他喉间。
疤脸皱了下眉,啐了下拍拍手转开,伸手去拿那叠钱,没拿动。
“不是给你的。”林间说。
疤脸脸色难看下来“你什么意思”
“你捅我一刀,帐能算明白就算。”林间按着钱,“不能算明白就在这儿了结吧。”
疤脸看了他半天,发现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视线也彻底阴沉下来,看向站在他身边的林女士。
“这事儿闹得。”
瘦高眼镜讪笑一声,帮忙打圆场“嫂子,小孩子不懂事儿,你也不至于不懂吧赶紧管管你儿子,别胡闹了。”
“我不是什么嫂子。”林女士摇摇头,“我儿子不会有错。”
眼镜脸色有点儿难堪“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们家不识时务。”林女士说,“也不想当俊杰,就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眼睛被她噎得没说出来话。
“他们两个想做的事都可以做,想试的办法,也都可以去试。”
林女士很平静,把他们撞乱的桌椅摆整齐“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也可以不知道。”
她拨开头发,格外刺眼的疤痕从发丝间露出来,笑了笑“但我是妈妈,当妈妈的不能扯孩子们的后腿,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好。”
疤脸点点头,笑了一声“硬气。”
林间没让林女士站在这些人面前,走过去,抬头看向门口“时亦。”
哪怕到这个时候,两个人的默契依然用不着多说一句废话。
林间看着时亦走过来,把林女士护在身后,眼眶烫得几乎灼着疼。
他站了几秒,用力把胸口翻腾起来的情绪压下去“要算账就算,不用废话了。”
这一周都混沌,到现在他依然有很多事没想通,但想不通也就想不通了。
小书呆子不想走,林女士也不想走,那就不走。
走下去也是死循环里兜圈子,他不再挣扎,不再往外逃,其实可以把他们两个保护好。
但既然家里的另外两个人都不同意,举手表决,那也可以。
把事情在这儿彻底解决也可以。
疤脸神色阴沉得有点扭曲“给我砸,把钱都找出来”
一群人转眼开始翻箱倒柜地砸,原本整洁的店面转眼一片狼藉。
林女士没拉住,时亦过去拦,被几个人推搡着撞在桌子上。
程航差点儿扑过去,被于笙扯着领子拽回来,死死按在墙角。
“差点儿把你忘了。”疤脸被引起注意,笑了一声,“小兔崽子还敢蹦跶,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时亦扶着桌子站稳“店和钱是我们的,不能给你。”
“放屁”疤脸笑得直不起腰,抬腿就踹,“说是他老子的就是他老子的这是他亲爹,你算个什么东西”
林间被几个人缠着过不来,看着时亦踉跄着往后摔,瞳光几乎缩紧“小书呆子”
时亦打了个激灵,抬头定定看着他。
林间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走神,把两个人重重踹在地上,过去想护着他,疤脸已经从怀里摸出来了把刀。
“你大爷的于笙”程航眼眶通红,“我他妈不管你有什么计划,你给我松手,让我进去,不然”
于笙闭了下眼睛,用力把他怼回去。
程航看着他也绷得微悸的手臂,怔了下,抬头看过去。
时亦躲了几下,被疤脸逼到角落里避无可避,靠墙站稳“钱在柜台。”
疤脸皱了下眉毛,拿刀抵在他颈间“什么”
“柜台。”时亦说,“下数第三格。”
林间怔住。
他太熟悉于笙,也清楚于笙就算状态再差、再没力气,也不可能连这种人渣都一点儿没有还手的余地。
小书呆子的胆子也从来没这么小,那把刀一唬就能唬出来。
他站了几秒,脑海里忽然闪过快得抓不住的念头,抬头看了一眼墙角上正对着的监控。
疤脸找时亦是寻仇,可也没有到手的钱不拿的道理,招呼了个人过去拿钱,拿刀身拍了两下他的脖颈“挺上道啊小兔崽子还哪儿有钱”
“不给的话。”时亦问,“你就会杀了我吗”
疤脸扬了下眉,笑得差点儿没攥住刀“还真是个雏儿啊”
他这次带来的人多,哄笑起来格外喧闹,东倒西歪地乱成一片。
“知道就行,要么给钱要么送命”疤脸彻底放松下来,“痛快点儿交代”
时亦又报了两个地名,过去翻了翻,果然又搜出来了钱跟林女士的首饰。
疤脸得意得几乎有点儿忘形,正要说话,忽然站住仔细听了听,脸色忽然微变。
有点儿缥缈的警笛声不够真切地飘过来。
“操”疤脸脸色骤然一沉,飞快转身,“敢他妈报警,不想活了是不是”
时亦颈间被他划出道血痕,靠着墙站稳。
“把门落锁,让他那个亲老子去跟警察解释,就说家庭纠纷老子儿子打架,让条子别来管人家家里的闲事儿”
疤脸早有准备,骂了一声,回手挥刀就要捅于笙“都他妈给我砸了这几个人往死里揍”
话音还没落,没来得及落锁的店门已经人从外头拽开。
疤脸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间已经冲过来。
他的手腕忽然格外剧烈地一疼,扭成离谱的角度,刀脱手跟着掉下来。
没等站稳,门外进来的于笙紧跟着拽住他的胳膊,猛地往下一抻,抬膝撞上鼻骨,发力侧手毫不留情地使足力道,把人甩过肩膀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不不对”
眼镜看出来是个圈套,高声喊“我我我们是陪着大哥来的,他儿子不给他赡养费这是他们家的店,我们帮他要钱,这些都是他跟他儿子打架砸的”
“这不是他们家的店。”时亦说。
眼镜愣住。
“店是我的。”时亦站直,“我的店,我的钱。”
眼镜来回看了几眼,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尽。
“我和他没有亲缘关系。”
时亦“集生活、经营于一体的处所,功能区域之间没有明显的物理阻断、在特定的时间内可以在生活功能和经营功能之间自由转换的,在非经营时间认定为户。”
“什么乱七八糟的”疤脸摔得刚缓过口气,晃悠悠撑起来不以为然,“就抢点儿东西,判他妈能判几年别以为我他妈不懂法,抢劫罪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入户抢劫。”时亦说,“这是我的店,没有亲缘关系,我在这里睡觉,现在不是经营时间。”
少年看着狼狈,消瘦脊背挺得格外锋利“入户抢劫属于加重构成要件,法定刑升格。”
“入户抢劫数额巨大,基准刑为有期徒刑十二年。”
“超过一万元以上,每增加五万元,基准刑增加一年。”
“这间店里。”时亦眸色冰凌,漆黑瞳底冷彻沉静,“我为了生意周转,刚和于老师借了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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