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心下暗暗唏嘘,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八珍端了热粥和小菜上来了。
甄停云亲自过去接了来,想了想,又吩咐八珍:“你去把我放在房间里的琴拿过来。顺便,叫六顺跑一趟,替我买两本字帖。”
说着,她把写着“始平公造像记”和“龙门二十品”这几个字的纸条递给了八珍,特意叮咛了一句:“就买这两本。”
八珍略识得几个字,接了纸条,低头看了一眼,忙应下,这才抬步往外去。
甄停云则是端着热粥和小菜,亲自送去给元晦用。
因着有求于人,甄停云脸上带着笑,颊边一对小梨涡,说起话来都甜得很:“现下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一二。迟些儿我去楼下和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给你炖点儿鸡汤滋补——你这身体怕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少不得要多补一补。”
元晦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别太油腻了。”
甄停云连甄老娘这般刁钻的也能降服,自不怕元晦几句挑拣,闻言倍加体贴,开口附和:“我知道,你如今正病着,确实是不好吃得太油腻。”
元晦便不多说了。
就听甄停云接着往下道:“我听人说,有些讲究人家,起居用膳时也多爱叫人在边上鼓乐,以娱声色。你如今正在用饭,不若叫我在一边弹点小曲,也算是给你放松下心情?”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一派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元晦着想。
只是,小姑娘的小心思,简单的就像是清澈的溪流。
元晦一眼既明:她这是想借机试一试自己的水平,顺便让自己指点她的琴艺......
不过,这原也不是大事,用饭时听人弹个小曲什么也确实是放松的一种。元晦看了眼甄停云,并未一口回绝,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不一时,八珍便捧了七弦琴来。
这是一张旧琴,用料制材似乎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是粗糙。不过,主人对它想必十分爱惜,时常取用擦拭,琴身上的木纹竟也被磨得光润细腻,不见半点灰尘。
因着屋内并无琴案和琴凳,甄停云干脆抱了琴,就横在自己膝头,略调弄了一下琴弦,便开始弹奏了一首《仙翁操》。
这是她磨了私塾那位老秀才整一月,对方才耐下心来教她的一首琴曲。那老秀才倒也好心,见甄停云是真心想学,便给她挑了《仙翁操》这么一首基本简单的琴曲,时常练习,也能增进对于古琴指法和技巧的了解和掌握。
只是,甄停云这琴到底称不上好琴,音韵一般,她在这上头也多是自学,虽流畅却也有些不自知的指法错误。如此一曲下来,靠床喝粥的元晦脸色已是有些不好了。
甄停云稍缓了口气,抬眼便瞧见元晦这脸色,忍不住道:“你摆这脸色做什么?”
元晦淡淡道:“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听你这一曲,我想必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甄停云:“......”
甄停云当然知道元晦这不是夸人,而是嘲讽。她原就有意向元晦求教,本已打算好了忍辱负重一回,偏偏她这脾气,被人这么一讥便又有些坐不住,抬手把膝上的琴放到桌上,站起身来回看元晦。
她抬起眼,凝视着元晦那张英俊的脸容,神色沉沉,一字一句:“我知你眼光高,瞧不上我这点儿琴艺。可我十岁时方才起意要学琴,没见识过什么古董名琴,高攀不上制琴大师所出好琴,就连街头十几两的琴也买不起,只能从隔壁私塾老秀才处买一张二手的旧琴。就这样,也费了我八两银子,都是我自己赚的攒的,便如此也叫祖母足足骂了三日.......”
都说琴是君子之器,可这东西真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是昂贵。虽说如今甄父为官,常给甄老娘寄钱寄东西,买琴的十几两还是有的。可甄老娘一贯抠门,看不惯琴棋书画这些个虚把式,任凭甄停云说破了嘴皮,她也绝不肯答应要给甄停云买琴。最后,还是甄停云自己想办法赚了点银子,再加上自己往日里攒的零花,这才凑够了八两银子去买老秀才的旧琴,还死皮赖脸的在老秀才处学了几手,也算是买一送一。
“后来,我从老秀才处学了点琴艺入门,稍稍知道了些琴谱,回家练琴,左邻四舍都不得安宁,祖母又教训我,嫌我瞎胡闹,没事找事。直到我弹得好些了,她才不说这个。”想起当初学琴时那鸡飞狗跳,甄停云也不由扬了扬唇角,“我总想着,虽我起步晚,没好琴,没琴谱,没先生,可是若能略学一点,多练练也是好事,持之以恒总能有些用处。若是日后碰见了好先生,得人指点,我有此基础想必也能省些功夫,学得更快。”
元晦闻言有些沉默。
他素来心志坚定,心如铁石,少有被人打动,被人说动。只是,此时他听甄停云一番言说,竟也不觉心上一动:甄停云话确实是对的,以她的条件,以她身处的环境,能想到学琴,能够弹出这么一首曲子,确实是殊为不易——她必得要有足够的决心,方才能够克服种种艰难,赚钱攒钱,去买对她来说算不得必要的旧琴;她必得机敏慧黠,才能不费银钱,从旁人处学得一二琴艺,得以入门;她必得有耐力、有恒心,才能忽视旁人的短视和阻拦,一心一意的坚持至今。
想到这里,元晦极难得的低了头,开口道:“是我想得简单了。”
甄停云眨眨眼,忽然觉得元晦这人还算不错。
结果,紧接着便听元晦接口道:“不过,以你这字,这琴艺,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自己可以考女学?”
甄停云抬手托腮,看着元晦,眉眼弯弯,语声清脆:“你给的啊——你之前还与我说‘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元晦:“......”
元晦抬手掐了掐眉心,努力深呼吸,然后吐出一口气,稍定了定心,这才耐下心来,细细的与甄停云说了她适才弹琴时的几个指法错误,然后又让她重新弹了一遍。
甄停云听得十分认真,也很受教,将元晦指出的错处一一改了,如是一曲《仙翁操》,果是更加流畅动听。
元晦却是听惯了好曲好乐的,犹嫌不足,想了想后便委婉提出建议:“你有没有想过,换个简单些的乐器?”
被他这般左嫌右嫌,甄停云也难免有些脾气:“那这琴,我岂不是白练了?”
元晦耐心与她分说:“你学琴,主要也是想考女学吧?这乐之一道,世家闺秀多是学琴,她们自小学起,有好琴、有名师、也有古谱,技艺精深,说不得便有几个已经登堂入室的。你若想用短短几月就技惊四座,赶上这些人,那是白日做梦!不若换个少见些的乐器,推陈出新,出场时还能令人眼前一亮,又没有人与你作对比,说不得就能得个及格分。”
甄停云虽觉他说得有理,可想着自己这几年苦练琴艺的日子又有些犹豫。
元晦只得与她道:“若你实在喜欢古琴,待入了女学,再抱琴去与师长求教也是一样的。”
闻言,甄停云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看着元晦,试探着问道:“如果不练古琴,你觉得我适合什么乐器?”
元晦眉梢微挑,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你手臂气力足,倒是适合打鼓吧。”
甄停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只睁大眼睛看着他。
元晦看着她,随口道:“你这功底,估计也就只能来个别出心裁了。不若边打鼓边跳舞,鼓乐动人,说不得能逗先生一乐,得个好分。”
甄停云终于反应过来,面无表情的反问了一句:“请问,你是教我打鼓,还是教我跳舞?”
这一回倒是轮到元晦语塞。
过了会儿,才听元晦转口道:“算了,学萧吧。这个我会,也容易学。到时候说不定能找个弹琴好的与你琴箫和鸣,得分也容易。”
甄停云点点头,心里暗道:反正竹箫也不贵,他又肯教,就当是花钱多学门手艺好了。
正想着,甄停云眼角余光瞥见元晦面上倦色,转口道道:“你身上伤病未好,是该好好歇会儿。如今字帖和竹箫都还未到,我就不扰你了,”
元晦点点头,低头看了眼手里剩下的小半碗粥,见着粥米已凉,索性便搁到一边了,道:“顺便把这些都端下去吧。”
他语气随意,倒不是刻意,可还是习惯性的流露出了一丝上位者的冷淡倨傲来。
甄停云也不在意——如今元晦在她心中价值攀升,她又是要跟人学东西的,倒愿意做小伏低哄一哄人,只当服侍师长了。
她手脚利落的收拾了下元晦吃剩下的粥和小菜,抬步要走,临去前还问:“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叫人杀只鸡,给你炖鸡汤,炖一下午,晚上正好能喝。”
元晦神色缓和,点了点头。
甄停云想了想,多嘴问:“你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元晦想了想,一时也没想起来,便摇了摇头。
甄停云只当他没有忌口,点点头,体贴的补充道:“好,我知道的。等厨房把鸡汤炖好了,我再给你过一遍油水,这样就不油腻了。”
不得不说,若是甄停云要想讨好人,那真是细心周道,温柔体贴,实是令人心下动容。
元晦虽身上有些累,也嫌甄停云话多心眼多,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人家甄停云笑盈盈的一张小脸,粉颊上的梨涡甜蜜,元晦一时间竟是发不出脾气,只与她摆摆手,自己拉了被子准备躺下休息。
甄停云手里端着东西,推门往外走,关门前又想起字帖的事,接着道:“等字帖买回来,我晚上再来寻你一起练字.....”
元晦没理她,一言不发的把被子拉起来。
被子一直盖过头顶,正好挡住了甄停云的声音,终于可以稍微闭一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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