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并不知道自家祖母已经在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她正与林管事商量:“林叔,我适才在楼上与祖母想了一回,还是觉着这偷马贼的事情不好就这么算了。您说,是不是要报个官什么的?”
甄父寒门出身,便是科举为官,也不似世家那般有班底有人手,手头少有得用的人。这回也是担心老母幼女一路不顺,这才把自己身边得用的林管事派了来。这林管事在甄父身边多年,颇是能干,很有些体面功劳,甄停云索性便管人叫一声“林叔”,颇为亲近。
那匹马也是林管事一路送来的,自是知道这是难得的好马,也眼见着甄停云这一路上那样仔细照料,这会儿忽然碰着个偷马贼,便是林管事心里头也很替主家心疼,更为自家姑娘这倒霉运气感慨。只是,如今出门在外,林管事也不愿节外生枝——虽也雇了镖局跟着,可老太太年老,姑娘又年少,可不就是老老小小,哪里是能够胡乱惹事的?
“姑娘,便是真报了官,且不提这马能不能找回来,首先一个便要耽搁咱们目下的行程——老爷他们还在京里等着老太太和姑娘您呢........”林管事开口劝了一句,不由压低声音,小声与甄停云道:“再有一个,如今外头便是讨饭的也有拉帮结派分地盘的,这偷马贼如此嚣张,竟敢直接在客栈抢马,后头必有靠山。咱们不过是路过,还要急着赶路,总不好为着这事惹上地头蛇。姑娘,咱们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为上。”
甄停云虽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心里仍旧有些不甘,口上道:“林叔,您也说了,这偷马贼行径嚣张,说不得早就惹了众怒,就等着人出头呢!再者,这些人也就是欺负咱们都是外地赶路的,为着赶路赶时间不好与他们耗着,方敢这样行事。若今日真就这么罢了,岂不助长了那些贼人的气焰,反叫他们得意?我只咽不下这口气!”
林管事暗道:你一个小小姑娘家,哪来儿的这么大脾气,还“我只咽不下这口气”!
说着,甄停云又抬起眼,看着林管事,郑重道:“林叔,这到底是父亲亲自挑的马,又是长姐好心叫人送来给我的,若是就这么丢了,岂不伤了父亲和长姐的一片心意。
她生了一张嫩生生的脸蛋,带着点婴儿肥,此时气火上头,眸子好似被火光点亮,黑亮亮的,粉颊边犹有一丝霞色,颜色极是夺人,堪称昳丽。
便是林管事一路上看惯了也不由被惊了惊,想着甄停云都这样说了,还扯上甄父和甄大小姐,只好应一句:“这样吧,如今外头正下着雨,也不好出去,待得明日雨停了,咱们再去外头问问情况。”
虽没答应要报官什么的,倒也不是不管的意思。
甄停云听着,颇觉满意,笑盈盈的点点头,嘴上甜如抹蜜:“祖母叫我端饭上去呢,林叔你们也早些用饭,可别饿着。左右下着雨也不好赶路,晚上便早些休息吧,这一路赶的急,我和祖母坐马车倒也没什么,可林叔你们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必也是累的。可得好好保重才是......”
反正好话不用钱,甄停云顺嘴说了一溜儿,倒把林管事感动得不行。
甄停云说完了话,这才转身去叫人准备晚饭,自己好端上去服侍甄老娘用饭。
甄老娘等了半晌才等来孙女,午间又只喝了点茶水,自是饿了,好容易等着甄停云上来,一时儿火气上来,便说她:“人家那些做孙女的,孝顺又伶俐,叫做什么便做什么,再没有不听话的。偏我倒霉,碰着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叫你给端晚饭都能磨上小半个时辰!哎呦,还好我是吃儿孙饭的,不是吃孙女的饭,要不肯定得给饿死!”
行吧,甄老娘就是这么个脾气,嘴又坏,无事也能叫她惹出许多气来,也怨不得人家裴氏这做儿媳妇的心下恼恨,这么多年都没消了当初的怨气。
甄停云却是早就惯了的,她听着也不气,反到是笑:“既然祖母你不吃孙女的饭,那我自己吃了吧。”说着,自己便要端起碗吃饭。
甄老娘听罢,也有些急了,只是嘴上又不肯服软,只好气得瞪人。
瞧甄老娘那憋闷模样,甄停云一时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过后,她又将手上的碗筷递了上去,主动给递了个台阶:“我说笑呢,祖母您是咱们家的一家之主,您不用饭,我哪里敢用哦。”
甄老娘有些别扭的接了碗筷,心里也知道自己适才那些话说的重了,含糊道:“你也用吧。”
祖孙两个这才对坐着将晚饭吃了。
这客栈建在官道边上,不远处还有驿馆,颇有些行商之流入住,厨子手艺竟也不赖。尤其是今日晚上有一道烤鱼,把盐抹在鱼皮上烤的,鱼皮被烤的焦黄微卷,拿筷子把鱼皮往外一拨,鱼皮被扒开,沾在上面的盐粒跟着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雪雪白的鱼肉,鲜嫩无比。另还配了一小碟子的酱,若是嫌这鱼肉味道太淡,正可以蘸酱吃。
甄老娘年岁渐大,甄停云也颇知道些医理,常劝她少食重油重盐的东西,这会儿也没叫甄老娘多碰那蘸酱,只给她夹了许多雪白的鱼肉,令又劝她喝了一小碗的萝卜汤。
待得用过饭,甄老娘有些倦,便靠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甄停云则是收拾了下碗筷盘碟端下去,又擦了擦桌子,这才抽了纸笔出来,自己磨了墨,坐在桌子前提笔练字。
大熙重文,世家千金多是要习文学字的,到了年纪还能去考女学做女学生。
这女学一说,还是开国皇后首创,所以天下十大女学京城便占了两个,分别是: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往年十大女学的榜首之争,也多是从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之中争。
甄停云运气不好,自小跟着祖母甄老娘在乡下长大。
这乡下人家,家里小子读书习字那都是费家底的事儿,还有许多都是一家兄弟供一个。甄父当年都是自己天资好,又有好运气,碰着了好先生,方有后来。所以,虽说大熙重文,可这乡下姑娘略识字便是好的了。甄老娘自然也没想着给孙女请先生什么的,只想着叫甄停云学点儿针线烹饪什么的,也算是有个一技之长,日后嫁了人也能把日子过起来。偏甄停云自小就有些个娇气,农活不做,家事做不好,针线烹饪也多是糊弄糊弄甄老娘,只把甄老娘愁个半死,最后还是甄停云自己有主意,说要请个女先生过来学些东西。
甄老娘那是最看不上这些个虚把式的,偏自家孙女啥啥不行,看着也就只能学这些个虚的,只好咬咬牙掏出些私房请了女先生来教甄停云习字读书,这才没把甄停云养成个睁眼瞎真文盲。只是,这乡下地方,甄老娘套私房请的女先生自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能教教人识字读书,毕竟一分价钱一分货。
甄停云自小便有主见,想着母亲裴氏当年也是女学出来的女学生,人都要赞一声才女。她做女儿的也该好好努力,以后说不得也能考女学。
因着大熙女学一般要考六艺,也就是“礼、乐、射、御、书、数”,甄停云便试着一样样的学起来。虽乡下地方条件有限,甄老娘也管得严,但她还是时常买点字帖,日日练字。碰见人家卖旧书,她就跟着买些《九章算术》这样的书卷自学着,打些基础。长到十岁,她还去寻隔壁私塾的老秀才买人家不要了的旧琴,厚着脸皮和人借琴谱,软磨硬缠的跟着人学了一点儿琴艺。
结果,来京前甄停云又做了那么个梦,心下越发觉着爹娘什么的都靠不住,还是要自强才好,私下自然也更加用功,哪怕赶路辛苦,每天几张大字却是再不肯省的——这书法一道,持之以恒,方能见效。
因着甄停云自己练字认真,这一练竟是练到了天黑。
没等她一口气练完几张大字,就听到楼下有人咚咚咚的跑上来,竟是过来敲门:“甄姑娘,甄姑娘!不好了!”
甄停云沉着口气,将笔下那字写完了,这才起身往外走,开门问了一句:“怎么了?”
“您家的马,”店小二跑得满脸都是汗,喘了口气方才道,“您家的马自己跑回来了!”
甄停云大喜:“真的?!”
“太好了!”甄停云喜得在屋里转了一圈,连声道,“我就说我这一路儿给它喂胡萝卜喂苹果,那用心虔的!它要是跟人跑了,那不是傻嘛!”
店小二暗道:马哪有傻不傻的?
不过,店小二这是另有话说,喘完了气又道:“这马不仅自己回来了,还,还.......”
“还怎么了?”甄停云见他大喘气个没完,实在有些不耐烦,这就急着要往下去看马。
店小二这才道:“还把那偷马贼给驮回来了。”
话声未落,就听得甄停云一声冷笑:“好啊!我正好要看看是哪家的王八蛋敢偷我的马呢!”说罢,她撩起袖子,一副要和人干架的模样,脚下不停,一溜烟就往楼下马厩去了。
甄停云火急火燎的跑了下去,果是看见了马厩里的马兰头。
马兰头站在马厩里,马背上驮着个黑衣男人,正是当初惊鸿一瞥的偷马贼,只是如今不知怎的竟是昏着,躺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竟是一丝声响也无。
几个伙计正围着马兰头,试探着伸手想要将马背上的偷马贼拉下来。
偏马兰头脾气并不好,很有几分烈性,不许旁人接近,有些急躁的蹬马蹄,就是不许人接近。
甄停云这一路和马兰头相处颇好,这会儿见着马兰头那就像是亲娘见着被拐的小闺女,忙冲了上去,叫了一声“马兰头”。
马兰头待她也十分亲近,连忙把头凑上来蹭了蹭,低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也因此,甄停云离得比旁人更近,终于瞧见了马背上那个偷马贼的真容。
说真的,如今外头大雨未歇,夜空阴云未去,外头仍是黑漆潮湿。客栈的马厩里也不过是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堆积着许多杂物,地上还有漏下来的雨水,湿漉漉的,乱糟糟的,肮脏且杂乱。
偏偏,这男人的脸一露出来,便如明月拂开阴云,皎皎光华,瞬间便将整个马厩都照亮了。
蓬荜生辉,珠玉耀目,不过如是。
甄停云也就是读了几本书的半文盲,实是称不上才女,肚里没啥墨水。此时此刻,她看着这男人的脸,竟是只能想起一句话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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