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褚?”
“是。”
“哪个部门的?”
“档案室。”
问话停顿了一下,接着卫褚听到了轻点鼠标的声音,片刻之后,对面的人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多了几分玩味。
卫褚本以为能跟情报科主管杨新成打回交道,结果据说杨新成在忙别的事,抽不开身,最后派了下属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啊——”对方刻意地拖长了尾音,看似同情,偏偏又掺杂了几分不甚明显的调笑,“果真是一表人才。”
卫褚知道自己在特监处名气不小,但并非作为人才,而是作为笑柄——高大上的学历配上边缘化的职位,确实碰撞出了一种滑稽的荒诞感。
换做以前,他大概捂不住自己的愤懑,现在倒是无所谓了。
他笑了笑:“多谢夸奖。”
许是他无波无澜的态度让对方感到无趣,语气冷淡了一些。
“你之前是监察员?也算是我的前辈了。”那个年轻人显然正在翻看他的资料,卫褚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对方胸前的证件。
姓名纪以宁,职位监察员——难怪称他为前辈。
他当然不会把纪以宁的话当真,真以前辈自居,但姿态也不至于太低:“不敢当。”
他的回答无可挑剔,可多少带着点公式化的刻板,如同他嘴角此刻含着的笑容一般,纪以宁挑挑眉,又看了眼内网的资料,两年前被处分调职的那一栏很简单,只填着失职二字。
纪以宁顺手欲调出卫褚的处分通知,不想却跳出一个提示框,告诉他权限不够。
方才还觉着这人无趣的纪以宁登时就来了兴趣,他叉掉提示框,同时朝卫褚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卫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纪以宁耸耸肩,言归正传:“今天十八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你开车经过了行政大楼?”
“是的,那是我下班的必经之路。”
“当时发生了什么?”
卫褚如实相告:“其他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个人突然砸到了我车前盖上,浑身是血,似乎伤的不轻。”
纪以宁继续问:“你认识那个人吗?”
“认识,周叙,调查科的科长。”
纪以宁的面上又出现了那种微妙的神情,卫褚知道这家伙肯定在暗戳戳地揣摩着什么——毕竟能上内网,自然也能查到那几封调职申请,以及周叙的批复。
他笑容不变,心里却觉得这姓纪的有点烦。
难不成还能是他杀了周叙?
尽管他是想过。
“看起来,你跟周叙的关系……”果然,纪以宁一张口就满是揶揄,“不是很好。”
卫褚无奈一笑:“纪监察员,我记得那段路是有摄像头的,当时是个什么情形,您调出来看看就清楚了。”
他没有去解释他跟周叙的关系究竟怎么样,而是委婉地提醒纪以宁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纪以宁不笨,听出了卫褚的弦外之音,脸上有点挂不住,却也不好发作,只好轻咳一声:“所以,你只是刚好经过?”
卫褚颔首:“是的。”
这场问讯本来也只是走个过场,情报科早就调了监控,很清楚这起突发事件确实跟卫褚没什么关系。
纪以宁也觉得这场对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加上刚才被卫褚那绵里藏针的一句话刺的有点不舒服,更不耐烦对着他。
“行了,你可以走了。”他冷冰冰下了逐客令,卫褚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对了,”就在卫褚即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纪以宁忽然想起了上司,也就是情报科主管杨新成的嘱咐,抛出了险些被遗忘的最后一个问题,“周叙出事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
卫褚脚步一顿,回过头后,满眼疑惑:“异常的情况是指?”
纪以宁又被噎了一下,说实话,他也不太懂杨科的“异常情况”指的是什么,他那位上司脸色难看的很,他根本不敢多问。
“就是……周叙当时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纪以宁推了推眼镜,他不愿在卫褚面前落了脸面,提出了自认为很有道理的猜测。
卫褚将他一番自作聪明的举动纳入眼底,有点想笑,表面则是丝毫不露声色,摇了摇头:“没有,他当时已经是不省人事的状态了。”
纪以宁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嗯,走吧。”
卫褚特意绕了路,掐好时间,果然跟从前比较相熟的同事碰了个正着,寒暄了几句后,不用他引导,对方就主动谈起了周叙。
看样子,这事儿已经传开了。
“听说周叙把高峻玮给杀了!”
“什么?!”卫褚的震惊并非作伪,高峻玮是调查科的副科长,也是昔日卫褚的上司,在与周叙争夺调查科主管一职中落了下风,屈居副职。
“人就死在周叙办公室,而且事发的时候,周叙就在现场!”
“人是怎么死的?”
“现在还不知道,结果还没公布,不过八九不离十了。”同事的语气笃定,“真说起来,调查科那两位勾心斗角了那么多年,一直都是势不两立,没想到现在弄到鱼死网破了……”
同事说的唾沫横飞,卫褚却是满腹狐疑。
怎么说呢,周叙跟高峻玮的明争暗斗就没停过,双方嫌隙颇深,卫褚作为当初的炮灰,自然知之甚多。
只是……周叙会因为争权就把高峻玮给杀了?
“然后呢?”卫褚收回思绪,追问道,“他坠楼是怎么回事?”
“据说隔壁情报科的杨科找他有事,刚好把杀人现场撞了个正着……要么是畏罪潜逃要么是狗急跳墙吧!”
乍听起来好像挺通顺,可仔细一琢磨,事态还是很诡异。
首当其冲的就是,周叙为什么要在自己办公室杀人?这太不合理了。
其次,卫褚并不认为激情杀人这种事会发生在周叙身上。
最后,他觉得那两个选择都不是周叙会做的。
当然,卫褚不会替那个人辩解。
“啧啧,你说这人哪,真的是知面不知心……今儿上午我还跟他汇报工作来着,傍晚人就只剩一口气了……
同事还在叨叨不停,卫褚捉住了敏感的字眼:“这么说,人还没死?”
“没,听说正在医院全力抢救呢,说是一把手的意思。”同事挤眉弄眼,“说起来,周叙一直都是二把手的嫡系,这一回,估计是保不住了这个心腹大将了!”
卫褚但笑不语,心里却在想,姓周的命还挺硬。
安之若素地走出行政大楼后,卫褚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朝正门方向去。
他的车被周叙砸坏了,还被情报科以调查为名扣了下来,反正一时半会儿是开不了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路灯一盏盏亮着,暖黄的光晕沿着道路蜿蜒曲折地铺开,夜风凛冽地掠过,枝桠交错的行道树哗啦作响,枯叶们岌岌可危。
卫褚伸出手,一片落叶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他就着灯光,随意地扫过那些好似沟壑般纵横的叶脉,不知怎么的,这些细小且不规则的纹路,令他想起了挡风玻璃上被鲜血浸染的龟裂。
他得承认,直到这一刻,一直萦绕着他的不真实感才算是散去,叫他确信,那个一直打压着他的周叙,是真的倒台了。
张开的五指蓦地收紧,干枯的叶子瞬间面目全非,凄惨地飘零四散。
卫褚勾起唇角,切实感觉到了喜悦,并非出于幸灾乐祸——他可没空把情绪浪费在周叙那种人身上。
因为他知道,他的“发配”,马上就要结束了。
地铁站里要明亮温暖得多,卫褚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期,人也多得很。
他很久没挤过这么水泄不通的地铁了,被挤的有些狼狈,但并未影响他的心情,甚至,他的思绪在嘈杂的人群愈发活跃。
他在想纪以宁那个仓促的提问。
异常的情况……吗?
一个小时前的惊变在他的脑海里重演了一遍,他确定自己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周叙从出现在他视野里那一刻起,唯一做过的事,就是睁眼。
这算是异常之处吗?
卫褚的身体蓦地一僵,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实——周叙是异能者。
卫褚登时懊恼起来,他真是在档案室跟一群中老年人待太久了,居然连这种事都能忘。
他没怎么跟周叙接触过,可也听说过他的能耐——据说他的异能是让人产生幻觉,最擅长的事,便是迷惑敌人。
幻觉,按照分类,应该算是精神系异能,在那两年的监察员生涯中,卫褚也跟一些异能者合作过,但其中不包括精神系异能者,实在谈不上了解。
精神系异能者一向难得,特监处也没几个,通常都被吹的神乎其神,他暂时还没见识过,不知真假。
从头到尾,那家伙不就看了他一眼……吗?
卫褚陡然回忆起那次突如其来的眩晕和若有似乎的幻听,呼吸一滞。
这两年中,眩晕和幻听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以至于他没把那当成是异常。
现在想想,自己果然不太正常。
难怪心理评估的结果总是不理想。
想起这糟心事儿,他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周叙,心头的疑云盘旋往复,又浓了一层。
情报科特地问了那样一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暗示,只是他当时没想通。
如果真是他猜测的那样……那意味着,周叙的事比他以为的水更深。
几乎是一念之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车厢内响起提示音,地铁恰好靠站,卫褚毫不迟疑,立即下车快步向对面的站台走去。
高悬着的LED屏显示,下一班地铁一分钟后到站,候车的人越来越多,紧闭的玻璃门逐渐被成倍增加的人影所占据。
卫褚站在最前面,大脑运转不停,思索着回到情报科之后的话术,对了,这次要避开纪以宁那个蠢货,最好直接跟杨新成对话,争取给他留个好印象……
“与其指望杨新成,不如指望我。”
一声轻蔑的冷笑猝不及防地出现,卫褚浑身一凛,下意识地捕捉着声音来源,却一无所获。
那个声音就像是从水下浮起的气泡,飘忽不定,无从寻觅。
有那么一瞬间,卫褚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幻听。
幻……听?
真的只是虚幻吗?
卫褚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慢慢往上爬。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沉闷地穿过耳膜,让他从冰冷的恐慌中稍稍缓解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频率的同时,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地铁门洞开,里头的人鱼贯而出,外边的人蜂拥而入。
唯有卫褚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承受着其他乘客的推搡和抱怨。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不满,他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血管仿佛结了冰,一寸寸地冻了起来。
“你比我想象的要敏锐。”那个声音又来了,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但很抱歉,你今天是回不了特监处了。”
那个声音带上了一点戏谑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否决了卫褚的计划。
地铁重新出发,站门闭合,卫褚的心率变得极快,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现,他近乎漠然地注视着玻璃门上的默剧——那张属于他的面孔正在悄然生变,直至改头换面,变成另一幅皮囊。
眉眼俊秀,微微下垂的眼角温柔又无辜,很有欺骗性的长相。
卫褚面无表情地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对视片刻,蓦地勾出一个讥诮的笑。
对方也同样报以微笑。
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或者,幻觉就是现实。
候车的人又多了起来,可所有人都对玻璃上的异样视而不见。
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卫褚闭了闭眼,心跳反而平复下来,神情也更加放松:“周科跟传说中一样神通广大……哦对了,我是不是不该称呼您为周科了?”
玻璃上的幻象也跟着莞尔,字里行间不乏自嘲之意:“这话可真是扎心。”
卫褚发现,他不需要开口,直接可以同周叙思想交流。
“我就说,像周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杀?”身体依旧动弹不得,卫褚知道是他捣的鬼,“原来是为了逃跑。”
他一语中的,幻影没有任何被被揭穿的慌张,反而鼓起了掌。
“聪明,不愧是燕大出来的。”
卫褚满眼阴鸷:“你已经利用我达到目的了,为什么还缠着我?”
周叙叹气:“你瞧我这副倒霉相,像达成目的的样子吗?”
“所以?”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须臾的静默后,卫褚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个幻象。
“周科这是在求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