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不再只是简单的狂风呼啸。暴雨加入了这场狂欢,瞬间扼住了天地的咽喉,将前一秒还灿烂的万物席卷一空。雷电交加,黑云如墨,闪电仿佛伪善的骑士,狞笑着将那乌云一剑劈得粉碎,却抵挡不住毛骨悚然的剧变。
雨帘无声地趴在千家万户的窗口窥视,甜言蜜语地盖住了屋外的景象,但朦朦胧胧的白茫茫一片,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比恐惧更骇人的感觉——
未知。
比恐惧更骇人的,是未知。
“我……”
狄阑试图张嘴说话,他想说,我没事,我只是……
只是想起了往事。
单蓦察觉到异样后,加紧了手中环抱他的力度,有那么一刹那,狄阑几乎喘不过气来。濒死的窒息感使得狄阑的眼神再次有了焦距,他挣扎着抖了一下,单蓦才稍稍松开了手,不至于把他闷死在怀里。
他发现面前那少年的眼睛红得像要渗出血一样,总觉得情况不比自己好。
单蓦却刻意隐忍地咬着嘴唇,还是波澜不惊地道:
“狄老师,你还好吗?”
狄阑想说,我很好,可你不好。
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吐出一个音节。
面前的人紧紧把自己抱在怀里,瘦弱的身体居然也微弱地颤抖着。
逞什么强呢?不就是会说话吗?
他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暗暗地骂道。
眼前神奇地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但都随着重击的创伤而变成碎片,随着岁月的碾磨而变成尘埃。
好像在这永无尽头的雨声中,时间就能停下它的脚步,求个岁月安好。
“单……”
狄阑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肩膀和腿脚的酸麻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朦胧中他发觉面前的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好像变成了一座雕塑,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哥哥?!”
还没等狄阑完整地吐出一句话,单蓦便猛地反应过来。
他一下子就放开了一直被自己抱在怀里的狄阑,但似乎是半弓着环抱人的时间太久,他的腿忽的失去了支撑,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半大不小的人儿发出重重的“咚”的响声,把狄阑吓得不轻。
“我没事,”狄阑刚起身想去扶起他,却听见单蓦朗声道:“老师没事……就好。”
“现在有事的是你吧?再说,我刚才……”
“PTSD?”他的眼神很认真。
“你怎么知道这种词?”
“童姐当医生的,她有很多病人都有这种症状……”单蓦轻声道,“心脏病人的PTSD就像一个噩梦,一旦同时发病,就无法回天了。”
在隆隆的雷声中,他的声音还是一般的温和有力,简直无法让狄阑将先前那个几乎把他闷死在怀里的小东西联想到一块儿。
“……小时候,有些经历不太愉快。”狄阑忽然开口道。
单蓦保持着跪姿,眼光里有震惊一闪而过,仿佛根本没有想到狄阑会对他说起这种事。
“你们安老师,以前也和我一个院的,”狄阑打趣着道,可轻松的语气让人心疼,“不是精神病院,是福利院。那边过的,可不是人的生活。我被人资助后,才像个人一样。”
他继而又补充道:“当然,在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看来,我挺不像个人的。”
单蓦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可能是PTSD发作时,不同人的不同反应,”他自我嘲笑道,“这根本不是一个老师该做的,对吧?”
他见面前的那个少年还是没反应,但似乎很认真地在聆听,于是刚想继续往下说,却见那个少年从地板上爬起来,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上:
“狄老师……我们只是认识不超过三天的师生。”
你没有必要在我身上寄予太多。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柔情似水,让人不经意间就会掉入他心口一片桃花潭中。可此刻那种神情,却让狄阑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疏远感。
狄阑哑声道:“……抱歉,我……”
“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也并不是说……并不是说我讨厌狄老师,”单蓦顿了很久,才找到了合适的词,“我只是想说,到这里……就够了。你不该对一个并不熟的人掏心窝。”
“但是我相信你。”
单蓦抬头望向自己的老师,他的神色恢复了正常,青年人特有的俊朗脸庞十分认真。狄阑摘下了眼镜,那双桃花眼便直直地只盯着单蓦一个人看,没有镜片的遮拦,连他一根根的睫毛都能看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会对不相信他的人敞开心扉,”狄阑难得温和地说,“而且,相信自己的学生难道有错吗?”
“……”
他没有说话,艰难地将手从狄阑的肩膀上移下来,忽然转了一个方向,用十分轻的力道握起狄阑的手,然后贴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哥哥,”狄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显然有点儿发颤,“你听到了什么?”
扑通,扑通。
有节奏的律动顺着他的手掌传过来。
“你。”
“什么?”他仿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听到呀,一个名叫单蓦的,总是装成大人的小朋友,在向我撒娇。”
他似乎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复,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是不是狄阑的错觉,少年脸烧了起来。
但他紧接着露出了一丝微笑,和平时的笑容没有两样。
“对不起……”单蓦笑着说,“天气太闷了,我感觉不太舒服……”
“谁不是呢?!你看吧,都怪这鬼天气……”
被遗忘在一旁的箱子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扑通一下挑到了单蓦的怀里,很不耐烦地蹭了两下。
“糟糕,今天忘记喂箱子吃饭了……”
单蓦走近开关,想打开房子里的灯,只开关了几次发现电断了,便轻车熟路地打开一旁的柜子,拿出了几盏小台灯,放在了客厅的各个角落。
昏暗的室内立刻被灯光充满,微弱的小小灯光犹如夏夜的萤火虫,在尽力绽放自己的光芒。
怎么这么像小单同学呢。
“挺有灾难意识啊?”狄阑笑道。
“以前这里经常断电,每家每户都家中常备移动照明设备,”单蓦答道,“不过从前备的是蜡烛,有一次童姐忘记掐蜡烛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差点没把家烧掉。”
“点什么蜡烛啊,现代科技发达,多用用LED照明,还为国家省资源呢!”
单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算是打破了刚才沉闷的气氛了。
外面的台风依旧呼呼地吹着,但再大的雨都带不走这两个人的温存。
尽管他的头还有些疼……狄阑想,可比起上一次PTSD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很多了。
小朋友大概是一剂良药。
狄阑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居然已经快到晚饭的饭点了。
小单同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道:“狄老师,要不等雨小点儿再……”
“今天下午至夜间全市将有持续性暴雨,雨势暂时没有减小的趋势。台风过境,建议各位市民减少出行,留在家内……”
狄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现代高科技正在勤奋地为他带来第一时间的天气情况。
僵硬的机械女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点儿好笑。
忽然,里头的一个房间传出了“叮铃铃”的声音。
“我家的座机响了,我去接。”单蓦起身走向屋内。
“喂?啊,童姐……嗯,狄老师还在我们家呢……好,那你也要注意安全……拜拜。”
狄阑见这通电话结束地很快,说:“你姐?”
“嗯。她说医院到家的那条路上,有一整条街都积水,别说行人了,连车都过不去——今晚她就不回家了。”
“她是……第一医院的医生吗?”
“是啊?”
狄阑苦恼地一敲脑袋:“糟糕,我回家的路也是那条……”
总不能今晚就住学生家里吧?
但单蓦下一秒便肯定了他的想法:“哥哥不介意的话,要不今晚就住我家?”
虽然自己是自来熟的性格,但认识不过几天的学生就去家访,家访完了还在人家家里发病,发病完了还住别人家,再怎么样也拉不下这张脸啊。
于是他很自然地推辞道:“这……不好意思吧?”
外面忽然应景地打了一声雷,狄阑被惊吓得直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单蓦,回神过来才觉得真有些丢脸,这张混迹社会几年的老脸居然有点儿发红了。
“没事,我理解。”
少年明朗地笑了一下,这回的模样好像比先前的笑都舒心多了,坦然而随意。
……理解个屁啊!你到底理解了什么啊!
诡异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屋子。
这时候,他的手机滴滴地响了起来。
狄阑内心就是,管他是谁,在这种时候救我场的都是我爸爸!
直到他看见给他发信息的是一位头像为沙雕熊猫头,备注为“我儿子”的热血青年,瞬间进入了“真香”的模式,内心发誓道我刚才什么也没讲!
“老狄,今天家访咋样啊!”
“闭嘴,再提这件事,回去你连安公公的职位都没了。”
“什么?我踩你啥雷了?哎对,你那新学生长得这么标致,你不会……”
“瞎想什么呢!台风!老子当场就在人家家里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还碰上你这个乌鸦嘴……”
“卧槽,你不会……没事吧?”
狄阑皱了皱眉,安逸的关心大概是真的,毕竟当年那件事他也算是个当事人。
他记得那年他回福利院,回去看看那些黏他的孩子,顺便想想办法,能不能带他们走或者办理转院手续。那是再晦暗不过的日子……他想。
那里的人像是天生精神失常般,稍一动怒便是酷刑上身。他读书时候看到古代的无数刑法,甚至有几样能和他以前见过的对得上号……大抵只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合院长口味,才比别的孩子少了不知多少的打骂。
有被活活打死的,也有拖着病不给治而死的。
后来?他回去那天,风雨交加,于是他开着安逸家的车,在路上堵了好一会儿。赶到的时候几乎已经是半夜了,他想不如在车里睡一觉,第二天再去,怎料身边此起彼伏——
全是孩子的哭喊声。
他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是孩子们一起出逃了?还是他们被人逼得只有逃出来了?
那时候有个浑身是泥的孩子朝他的车跑来,求求他救救自己,可他当时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半大孩子,只是犹豫了那么几秒,他便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向后倒去……
头好痛。
只要一到这种关键点,他便控制不了地全身颤抖,仿佛被已逝的无数灵魂,永远地禁锢在不见天日的昨天。
有段时间狄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特别严重,只要一刮风下雨,整个人都会失了神——至少现在触发条件变得苛刻了,只有几乎完全达到那天的那种强度,才会少见地发病。
“没什么事,小单同学挺贴心的。但我现在面临着人生的一大抉择。”
“什么?”
单蓦突然站起来,将一片狼藉的餐桌收拾了一下,便走进厨房,对他道:“狄老师,我去准备一下晚饭了。如果你实在勉强的话……出了我家小区,隔壁就有家酒店。”
狄阑对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一脸黑线地打字:
“他让我今晚留宿在他家。”
“我去……老狄你……”
“别想多,我挺想拒绝的。”
“你还有拒绝的一天?!我第一天认识你吧!”
他看着几乎是秒回的一句句话,好像已经能脑补出安逸躺在家里那张巨大单人床上,滚来滚去还嘴里嘟嘟囔囔的画面了。
“开玩笑开玩笑……怎么说也是人家老师,你也别想那些不正经的。那你说我是留下来,还是……”
“作为正常青年男性,我认为留宿有些不妥,但在这种恶劣天气下,拒绝反而显得更加尴尬。”
狄阑思考了一下,觉得安逸这老妈子说得还有道理。还没等他回出消息,安逸就又来了一条:
“狄阑同志,千万要把持住,时刻铭记师德师尊!”
这时候狄阑也顾不上怀念竹马情深了,直接就给他回了几个呲牙的黄豆表情过去,无情地结束了这段仿佛豆蔻少女恋爱经验谈的对话。
而安逸更不要脸地回了几个害羞的表情,甚至还混入了几朵玫瑰花。
“这人倒是一点儿也没变……”他喃喃道。
外头的雷电声势已经减了不小,但雨势仍旧没什么变化。
.
此刻的安逸正痛心疾首地回完信息,便在自家那张大床上真实地翻了几个来回。
安逸自己住的是套小公寓,养母留给他的。公寓不大,但被他活出了小资产阶级的感觉——总体来说,就是活得特别精致舒服。
他是个讲求生活质量的人,浴巾和地毯要用料子最好的,每条带去寝室的衣服也要烫得笔挺——后来干脆把电熨斗带过去了,因为他身兼狄阑造型师这个重任。
作为一个精致男青年,一生最大的痛就是只有一米七不到的身高。
于是他只能把西装这种显身段的东西安插在狄阑身上,天天换着花样往竹马身上添衣服——反正安逸家不缺钱。
“安哥?今天在家吗?”
给他发信息的是他妹妹——不是亲的。
简单来说,当年收养他的是个单亲家庭的女人,姓舒,十足的美女,带出来的女儿也是个大美人——鼻梁高挺,五官端正,和她妈一样生得很洋气。
可惜也顺了她娘模特一样高挑的身材,姑娘还比安逸高出那么一丁点儿,并且一看就是长大后出人头地的高岭之花。
刚结束直男对话的安逸顿时坐了起来,回道:
“在,就在以前那套公寓里呢。”
名义上的妹妹,再怎么单身难耐,安逸心里还是有点儿操守的。
突然,外面的门铃响了。
“真巧,我也在。”
他自愧于自己撩人水平居然比不上妹妹,头疼地去给她开了门。
“小默,今天怎么来了?”
被他叫作小默的女孩儿朗声道:
“你妹妹出息啦!快,恭喜一下我!”
“怎么?终于被哪个眼瞎的男人表白了?”
“滚吧,哥你怎么这样?”漂亮的女孩儿翻了个白眼,但可能是因为那双下垂眼的缘故,反而显得她有点儿可爱,“喏,直接给保送了,我厉害吧?”
“哎哟,厉害厉害,不愧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好学生!”
安逸真情实感夸奖了一番。
这话是实话,舒默是个十足的数学天才,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他一个Z大毕业的高材生都自愧不如。
早早拿到保送也是因为在国际数学比赛上屡次获奖。
……不过“默”这个名,倒是完全违背了她娘励志将她培养成淑女的愿望。
这姑娘好像是特意倒着长一样,不但没有变得温文尔雅,反而更加活泼开朗。
虽然坦坦荡荡的性格反倒让安逸觉得很舒服。
嗯?狄阑那小子,他班里不是也转过来个学生叫“单蓦”吗……这年头,“mo”这个读音这么受家长欢迎了?
他想把那张她攥在手里的通知书拿来看看,她却恶作剧似的塞回了包里,眨了眨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机灵鬼怪地道:
“我才不给你看呢——今天其实是妈叫我来的,有事要跟你讲。”
“咱妈叫你来的……?”
安逸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舒默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半大的小姑娘却有股她家祖传的威慑力。他只看了一眼标题,便冷汗直冒,瞬间明白了舒女士想干什么。
“行吗?”舒默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试试吧。这事我不能保证行,而且对他来说估计……很困难。”安逸难得地认真起来,“等台风过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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