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逃过了阳光,却溺死在了阳光疏漏的阴影之下。”
少年低低地吟唱着记忆中的歌曲,忽然间,他摘下了耷拉在一旁的白色耳机,掀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被子,赤脚踏在干净的蓝灰色地板上,透过积灰的玻璃,望着夜空的那端出神。
他的手机忽的振动了一下,没有备注的联系人发来一张照片。
他浅色的眸子中倒映出咫尺的脸庞,接着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万家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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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
“医务室——同学,你是走路不看脚下还是睡迷糊了?”
穿着驼色风衣的男人故作生气的样子,吹了声口哨,乱飘的桃花眼没大没小的,丝毫不顾忌面前的是个未成年孩子。病床上的少年反而紧张了一下,拘谨地回答着:
“可我就是按照厉校长的指示,先下楼再……”
“等等,你说什么?厉校长……?”人模狗样的男人一拍大腿,“不会吧,她是不是还跟你讲,你将来帅气体贴讲课一级棒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姓狄?”
“您难道……”
少年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好像一只做错事找妈妈的小浣熊。
这种“好巧不巧就是你”的老套桥段,居然还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狄阑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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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波涛汹涌的一天是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开始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
熟悉的手机铃声,踩着喜庆的节奏,冷不丁地将狄阑从睡梦中揪起。他一个恍惚地结束了与周公的短暂幽会,擦了擦嘴边生理原因而流出来的口水。
口水还流到了哪个倒霉孩子的作业本上。
没事,老师给你记个名,下次作业给你A+!
他心里万般愧疚凝聚成一句“对不起”,胡乱地擦了两下,一看那个来电显示,连翘起的头发也破了例地没有去捋平,优先接起了电话,明知故问地道:
“您好,哪位?”
“……师弟,又睡着了?”
要命!是师姐——也就是他们厉校长的电话!
他立刻语调一转,麻溜地说着:
“没有没有,最近有点感冒……我每天早睡早起身体好,保温杯里泡枸杞,批改认真上课仔细——您查岗呢?”
“我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电话里的女声和善地笑着,“小狄呀……师姐有件事要麻烦你……”
狄阑皱了皱眉。
自己和师姐都是B师范的,校内就没说过几句话,毕业后阴差阳错地被继承家业的师姐招进了这所高中,平时最多上下级打个招呼……那样严厉果断的一个人,有什么事需要自己一个刚工作一年的老师帮忙?
他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还是得时刻在线:
“哎,我们厉大美女亲口说话,我一定竭尽全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刻,然后道:“有个H市来的插班生,成绩很不错。你是新老师,别的老教师意见不会很大,你看要不安插在你们班……”
“师姐,这我肯定不负重任啊,”狄阑飘飘地道,“你放心,新同学来是件好事,我肯定照顾周全,就是他什么时候来……”
“前两天他家里打了照应,估计快来了——接受的这么爽快?”
皇上亲自安排,臣不得不从。
于是他只是在听筒里笑了两声,好像真的丝毫不在意凭空多出来的插班生,也不去在意那学生家里到底有多大的背景,才能托关系进这所市里最好的高中。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还不忘祝厉校长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差点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都要蹦出来了——虽然都被她温和地打回了。
不过,俗话说,好事成双。
狄阑只听见楼上的木质地板愤愤不平地抗议着,紧接着便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直逼语文组办公室门前,简直活生生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狄——哥——!文印室有语文练习——哎,记得把我们数学的每周一练也带上来!”
“哎安逸你个不要脸的,人都出办公室了,怎么不干脆下到底?”
“说的好啊,我这短腿你又不是不知道,给你个机会表演15秒极速三楼咯?”
外头那位男老师一张娃娃脸,顶着个169的身高,不知道的总以为他是不穿校服的学生。狄阑叹了口气,放下红笔立地成佛,走出办公室后还不忘鄙视一遍安老师的身高,但毕竟安逸是他青梅竹马,帮他一趟,也是兄弟情义。
办公室里一阵笑声,显然已经习惯了每日快乐时刻了。
唯有那位古板的朱老教师咳嗽了两声,其他几位年轻的教师才终于停了下来,专心手中的教案。
狄阑健步如飞地冲进一个拐角,心想反正现在是上课时间,没有学生来往,正好秀死安逸那矮子。
于是他美滋滋地往下冲了两层,突然间,什么黑压压的东西从身后砸了上来,虽然分量不大,但出于这种神奇的位置关系,也把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重重地摔到了楼底。
作为一个“当面是鬼背后是人”的人民教师,狄阑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问候他祖宗的人类本能,尽可能关心地问:
“这位……同学?你没事吧?”
那位同学显然不像没事的样子,把他当成一个大衣架子挂着,早早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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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难道’个什么呀,对,你的新班主任——狄阑。”狄阑从三秒的回忆中跑出来,轻轻地敲了下他的脑袋,才让他再度抬起了头。
哎,这下终于可以好好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砸着自己了……
小东西长得还挺别致。
狄阑福至心灵地感叹了这样一句。
少年大概是有点混血的基因,鼻梁挺直,睫毛有些稀稀疏疏的自然美,灰色的双瞳似玻璃般清澈。他嘴唇很薄,近乎薄情的意味,却被下垂而柔情的双眼化去了;再加上身上那件淡黄的格子衬衫,衬得皮肤愈加的白。棕黑色的发梢稍微打着点儿小卷,服帖地耷拉在一旁,看起来像只落水的小狗似的,怪可怜的。
那孩子被自己敲得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狄老师好,我叫单蓦!”
他想了想,觉得好像还有哪里不对,于是又补充说:“‘单’写出来就是‘单独’的‘单’,‘蓦’是那个‘蓦然回首’的‘蓦’。”
“哎,别紧张啊,这儿又不是公安局,没急着查你户口。”
狄阑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想去揉揉他的头,但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于是他只得尴尬地收回手,将目光投向一旁穿着白大褂的女人:
“温老师,单蓦同学没什么问题吧?”
“他没什么的,头晕而已。”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写着登记册,温和地说。
“那就好,这次麻烦你啦。”
“应该的。”她笑着合上了病历本,“狄老师,这位是……”
“新插班生,不是原产我班的——这要有个混血帅哥,全校早就炸开了花,空间贴吧朋友圈,一套流程走下来,还轮得到我们老师介绍?”
“也是……单蓦同学,保安是怎么放你进来的?”温枫笑着问道。
“是厉校长带我进来的……”单蓦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那个,第一天来学校就给老师们添乱了。”
少年说话的声音十分轻柔,还软绵绵的,但有一种莫名的坚定。
好像……这样子的小朋友,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他默念了好几遍单蓦的名字,记忆里空白的部分依旧空白。
算了,是错觉吧。
“小伙子,体质不好?这位美女医生,温枫。以后你万一常来医务室,就找她。”
单蓦连忙点了点头,脸微微发烫地看了眼温枫,又再次回到狄阑的脸上。狄阑被那种直白却不夹杂任何多余情感的目光,盯得心里发痒。
而少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又慌忙收起目光,两手纠结成一团,像是在搓揉一团毛线一般。
太尴尬了吧,同学,你好歹说句话啊!
我们这里一位美女一位帅哥可都等着你发话呢!
可惜单蓦同学不懂得为人师表的痛苦,把满溢出来的沉默与尴尬还给了狄阑。狄阑心领神会地吸了口气,然后说:
“咳……那既然没事了,我就不打扰温老师啦。走吧,小单同学?”
温枫微笑了一下,便自顾自地开始检查药品了。
狄阑则是说到做到,一把将盖在单蓦身上的被子掀开,把单蓦的鞋拿来摆在他面前,便双手抱胸地等待他准备完毕。
小单同学长得太像那种英剧里的大少爷了,而且举手投足间能看出极好的修养……托关系能托进我们学校,那敢情家里有钱有势,说不准过得还是那种几十个女仆伺候的纨绔生活,这孩子会系鞋带吗……
然而单蓦同学辜负了狄阑的一厢情愿,毫不拖泥带水地下床穿鞋,整个人像只乖巧的小兔子一般,马上就整装待发地道:“狄,狄老师?”
乖乖,给大龄青年一点儿想象空间行吗!
“好,走吧?”狄阑颇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望,“去我办公室聊聊?”
“好的。”单蓦真挚地点了点头,眼里好像都有小星星往外掉,然后就跟在了自己的后面,生怕自己会走得太快把他丢下似的。
……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可爱的学生。
两人一同和温枫道了个别,便走上了一师一生的办公室之旅。
他们没有看见的是,温医生前一秒还在药柜前检查药品,后一秒便狐疑地起身,确定没有人再往医务室走来后,还直接把医务室的门关上了。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私人手机,熟练地拨了一个外地号码:
“喂,请问是H市二院一号楼吗?打扰了,我想找一下童主任……嗯?什么?她已经调去J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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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阑和单蓦走出医务室后,那铃很有眼力见似的狂响起来,接着就是虽凌乱却挺和谐的脚步声,气势磅礴地从北边传到南边,活像鬼子进村。
“现在是饭点了吗,狄老师?”
“没错。我看你这样弱不禁风的,作为一名高二学生,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狄阑假装苦恼的样子,“高二可惨了,抢饭要让着备考的高三,又抢不过新来的高一,两头受气啊……”
一阵轻轻的笑声贴着耳朵边过去。
狄阑一转头,身旁少年笑起来的模样,正恰似他悄然流逝的青葱岁月。就那么一弯眉眼,一挑嘴角,连池塘边的那几棵老树,也仿佛在岁月的沉淀中变得柔软了起来。
“哟,阑公主,这是哪里来的贵客啊?”
狄阑闻言一瞥,前面一位个儿高的女同学满头大汗地笑着,一旁瘦小的女同学连忙把毛巾递给了她。
单蓦听到“公主”这个词的时候,又忍俊不禁。路过的同学瞬间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这位混血帅哥身上,开始议论纷纷。狄阑见状不妙,一副“再看就把教导主任叫来了”的凶残表情,才吓走了一干围观群众。
“开什么玩笑?还有啊,别当着你未来同学的面叫我‘公主’,我不要面子的吗?”狄阑一把抓起了单蓦的手,“让你占便宜了,这么早见到挑战你校草之位的同学。”
“得,输得心服口服。哎老狄你别忘了啊,当初是谁在我们开学前的班群里一直潜水,任由我们看着名字想象这是个多温柔漂亮的大美女的?”那高挑的女生嘲讽道。
“闭嘴,小土匪头子。”
女同学立刻缴械投降,将目光投向单蓦。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走向单蓦,快速地说了两句话。狄阑狐疑地瞧着那孩子从脖子开始染上一片红,接着往上蔓延,整个人从耳根到脸颊都成了有些可爱的粉红色——只有肤色极白的人才会这样,就这样低着头沉默。
“哎小流氓,你干什么了?”狄阑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那啥……一没调|戏帅哥,二没大开黄|腔,三没侮辱人格,您放心吧狄老师——我和湫湫先去抢饭了啊!”
接着那位罪魁祸首就拉着洋娃娃似的小姑娘,一起跑得没影了。
直到一路承受着目光走进教师楼,拐弯上楼的时候,狄阑才尴尬地看着依旧脸红的单蓦,道:
“那个……刚才,是你未来同学。高个儿的是文艺委员——也是校电声乐队主唱呢,矮个儿的是我的课代表。你别介意啊,如果她真的说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明天保准给她布置两倍作业!”
也就嘴上过过瘾了。
“没,没什么!”他一个激灵抬起了头,甚至有点儿发红的眼眶让狄阑心生怜悯。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使。
两人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因为今天是周四,只有住宿教师会留在学校管理晚自修,所以整个教师区也显得空荡荡的。夕阳沐浴在两人的身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狄阑心情不错地领着小朋友,右拐进自己的办公室,却发现一个面容憔悴、头发凌乱的妇人早就等在他的办公桌前。妇人是化了妆来的,看得出应当是个美人,却憔悴得没有了人样。
她听到脚步声,看向狄阑的红肿眼睛里闪着死灰复燃般的亮光,几乎是有点儿魔障地冲了上去,吓得狄阑先往后退了几步,不忘伸手护住一旁的单蓦,冷静地道:
“那个,您是……?”
妇人见状,居然直接就崩溃地跪在了狄阑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喊着:
“狄老师……求你救救……救救我家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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