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襄阳,郭芙有所准备,时时刻刻看着黄蓉。因此郭襄和郭破虏虽然仍旧是危机之时出生的两个孩子,但到底没闹出什么被人抓走妹妹的的事情。只是襄阳事多,蒙古人时不时进犯,两个婴孩又需要人照顾,郭靖黄蓉夫妻到底力不从心。
因而待得两小只断奶之后,说到做到又虎视眈眈的郭大小姐留下一封书信就和杨过一手一个拐了俩累赘离开了。
不管看到书信的郭靖黄蓉有多吃惊,责怪郭芙多胡闹,之后不用带孩子的日子倒的确格外舒坦:)
郭芙说过,要将这两只丢给总是爱甩摊子的黄药师,甭管寻觅黄药师有多不容易,郭大小姐还就是做到了。她似乎在找外公一事上各外有天赋,君不见幼时两次离家,都撞上了黄药师?
本来她打算将两娃娃贴了字条就丢在那老头门口就走的,奈何杨过比她这个姐姐更像是亲的,硬是在门口磨磨蹭蹭,最后被恼怒的黄药师发现,一手一个逮了回去睡也跑不掉,从此大小姐就开始了苦不堪言的带两个娃娃日常。
事实证明,未出阁的少女带娃是会累哭的,未娶妻的少年接受能力倒还好,但是两个娃娃对他而言另当别论。
本来有黄药师帮忙倒还好,直到有一天,被妹妹小脚踢醒,开门发现黄药师早已留书离开后,大小姐真正是震惊又崩溃,只能叫起杨过抱上破虏继续追赶。
于是接下去三年,她和外公互相丢娃的日常就开始了,你丢给我我丢给你,随意程度让杨过都颇为不忍。这一路丢来就跑遍了一整个中原。有时候郭芙能在杨过的帮忙下,运用为数不多的计策坑了黄药师,但更多时候还是黄药师坑他俩。
无法,只能练武,勤勤恳恳地练,指望有朝一日打败这个可怕的东邪。黄药师对此当然不吝指点,练到最后,不知怎么竟然升起要与杨过结拜之心。
杨过对此连连推辞,倒是郭芙十分开怀,偷偷与他道:“若是如此,我便是我爹长辈了!”
杨过愣了愣,搞清楚此中关系之后,竟是难得的高兴失语。
至于等襄儿、破虏三岁时被练武未成又不甚烦扰的姐姐送回父母手中,郭芙忍不住偷偷喊了郭靖一声贤侄后发生了什么,大小姐一点也不想回忆。
他二人不用带孩子后便又是外出,倒不全是游玩,而是边玩边找地方练武。比如郭芙记得,杨过还有只雕兄在等他变成大侠呢。
不同于书中,这一次的十几年,郭芙舍不得杨过过得孤独寂苦,他们一起看过江南江北的山河,也登临高山之巅望日落日升。
他们见过江南的初春的早芽,二月的新柳,那桃枝梨花在细雨蒙蒙中羞颜娇滴。长廊的屋檐总是坠落着雨,船夫们悠悠唱着闲情的调子。
还有冬日,断桥残雪,冰凌垂在寺庙辉煌的飞檐下,晶莹剔透。
就算是深渊密林,古道沙地,遛着三只大鸟,牵着两匹神马,二人结伴,行侠仗义,何处不热闹逍遥又自在?
直到襄儿破虏十六岁生辰二人才回守襄阳,助父母退敌之后不再离开。
因而大小姐再次过上了时时需听着郭靖的催婚言谈的日子……没错,郭靖不责怪黄药师和杨过结拜后的辈分问题,只认为郭芙不能没名没分就叫他贤侄。从某种程度而言,郭靖对她和杨过之间的事真是关心得深沉又没操守。
不过即使后续黄蓉出马,郭芙也没同意,她对这件事总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又过了十余年,就是郭襄与郭破虏都已经褪去稚气了,但杨过郭芙仍未成亲。郭靖黄蓉并不是没劝过,但郭芙执意如此,杨过又听之任之,加上时局动荡,二人也只能作罢,反正那两小的的确恩爱甜蜜,结不结为夫妻也没有什么不同。
郭芙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姐,受众人疼爱相让,即使年岁长起也仍不失娇憨,而杨过比之黄药师更为不羁,不能指望他有多威严正经。几十年来,他们互相作伴,笑笑闹闹竟犹如少年之时,端得叫人艳羡。
这一切的平静美好在襄阳城里更为难得。
因为襄阳,本就不是个平静地方。
蒙古大军到底贼心不死,所有的温馨甜蜜早在蒙军压城之前的几月就已经消失。
那是史称南宋咸淳五年六月,后亦为元至元年六月的时候。
郭芙守了襄阳这么多年,看到城外那不同寻常的阵势,和已经六十多岁的父母,忽然就知晓这或许是大家最后一次守襄阳了。
这一次,不比从前,蒙古军胜利似乎是大势所驱,郭靖黄蓉夫妇已存死志殉城,唯一放不下的不过是几位儿女。
当郭芙看着强颜而笑的杨过,以及察觉到不知何时中招的迷药药劲,便知道他定然是被黄蓉说服了的,她轻轻叹道:“终究是来了。”
这些,从命中借来的欢愉岁月总是有个尽头的。
她看着自己毫无保留爱了大半生的人,见到他眼中的忧虑和愧疚,也见到他无论如何不会改变主意要带她离开的坚定,最后唤了一声:“杨哥哥……”
郭芙看到了杨过的动容,其实她这辈子也没有叫过他几次“杨哥哥”的,她从来只把害羞掩饰在娇声娇气的一声“杨过”二字里,不过她知道这小子最爱听她这样软声呼唤一回。
心中虽平淡但终有些怅然,只是这些怅然又绝非优柔寡断的借口。
郭芙闭上了眼,在心底唤了一声:“小福,帮帮我。”
小福就是在这个时候苏醒的,她明明才刚醒,却又好似知道了一切,无声一笑,轻而又轻地说:“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郭芙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其实就此听从父母之意思,同杨过离去好好活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甚至这么多年若她愿意,早就可以在最快活的时光成亲离开。只是郭芙不愿意,而小福尊重自己的每个意愿。
内力逼退散了药劲,在杨过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打晕了他。小福看着已经不在年轻的杨过,这一瞬间,她的眼眸中闪烁的是属于郭芙的留恋,她怀中的人仍旧有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与从前一般好看,只他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
而这份憔悴,她们原本并不想给他带去的。
小福一连打包带走了两个弟弟妹妹,她的手劲和药术一绝,直接将一连三串晕着的人提溜给了神雕,嘱咐它往远了飞,譬如远离世俗的桃花岛就很好,毁了船只叫他们再出不来岛就更好。自己则打扮成了奇人前去拜见郭靖黄蓉参战,郭黄二人未察觉她的易容,大慰之下,与她说了此事可能付了生命也不一定能成功,小福浑然不在意。
她只是来尽一个大侠女儿的心愿。
尽管早有准备,然而小福到底没有看过那样惨烈的战事,也低估了蒙古军队的带来的压力,说到底襄阳只是一座城,大国土地上靠近边界的一座城。即使她的智谋和武力再强,即使能够不远千里去取下蒙军首领头颅,但是一个国如果废在了根子上,不过回天乏术。历史的大车滚滚而来,轻易就能碾碎一座城池的生灵,最后几日守城,小福有时候也会心生私念,想带那些忠诚的人离去,想要用投降来阻止一场必败的战争。然而,她到底没有那么做。
襄阳樊城一南一北,共同守卫着南宋。要灭亡南宋,必须攻克襄樊。要想守住南宋,必须守住襄樊。襄阳之战共打了38年,双方死伤40万人,几次边城战士从蒙军手中获胜,这一次明知必败为何死守?或许,他们守的不再是那份生机,而是一个大国的脊骨。
那最后一战,所有人都下了场,不再有什么兵法计谋,只有单纯厮杀,厮杀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却都没有去想过。小福没有用金丝,因为误伤友军的可能性太大,她用刀用枪,刀卷枪折之后就再随手一换,继续再杀。已经有蒙兵注意到她的本事,如蝗境一般朝她涌来,一开始面对这样多的攻击她还有心阻挡,到后面忽然意识到:左右要死,死好看点和难看点多拿几个人头并无区别。
其实小福本身是个没有阵营的人,也知道战争的士兵没有对错,但她到底没有懈怠自己的职责,不再管身上中了多少刀枪箭伤,努力杀蒙军,直到自己力竭倒下。
她以人躯,不是妖也不是神,再怎么厉害,受了致命的伤也总是会死的。
她看到远处郭靖力竭倒下,为护靖哥哥的黄蓉扑于他身上,为他抵挡刀剑,二人最终是相拥而死的,一如年少时的相互扶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诺了生死共赴的誓言。
朦朦胧胧之中,又好像很久很久之后,倒在死人堆中半醒半昏的她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已至,两眼一眯,却还是能困难地露出懒懒柔柔的笑,在这黄沙和鲜血中不掩其俏丽容颜,一如当初策马路上,身后霞光万丈,那般鲜艳若桃。
然后她看到了乘雕奔来的人,说也奇怪,这般之中竟也能知晓她的所在。直到她的眼所能视物变得清晰起来,才恍然惊觉,原来大战早已结束,她靠着一口气竟在尸骨之中等了许久。
到底是输了,血将清丽的山河染得悲凉,折断的旗帜冒着火光,破败的城墙之内有哭嚎也有欢呼,然而都在风声里变得模糊。
小福,或者说早就知晓一切的郭芙,向来人伸出手臂,其实说是伸手,不过只是抬了抬手掌就被握住,破碎的面具露出她大半染血的面颊。
“带我离开。”
她这样说,是怕那人想不开在这已经属于蒙军的领地闹事。
杨过怎么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他没有办法,其实又能向谁报仇呢?靠近她的兵卒早就死了,她是力竭又受伤才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被小心翼翼地抱走时,郭芙是想说很多的,其实她最想问一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十岁生日前的那一晚,她曾经在桃林里同他的对话。
[若你,若你长大了……你会找什么人做你的如意郎君……]
[两情相悦的。]
[还有呢?]
[还有若是离开他,我也能活的开开心心的那种吧。]
[而他若离开我,最好也是能活的开开心心的……]
那个时候杨过不懂,郭芙自己也懵懵懂懂,可这却是她现在最想告诉他的话。若是可以,她是想嘱咐他点什么的,比如说不要太固执,等一个人就会等一辈子什么的实在太傻。再比如桃花岛和活死人墓都是个好地方,如果可以就隐居吧,接下来并不会太平。
可是她毕竟太累了,没有力气再说话,一路上说的多的反而是杨过,他抱着她,连嗓音都不再成調,尽力唤回她的思绪,可是越急就越不成辞。
他大概是想哭的,可是他已经哭不出了,只能不住念叨:“芙妹你别睡,我带你回桃花岛,去捉大蚝去……你还记得大蚝么?其实它还有个名字叫牡蛎,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当年我其实为你捉了两次大蚝,为数不多的衣衫都全部湿透了你需得赔我……对了,还有蟋蟀,我们去斗蟋蟀可好?你赢了我就再答应你几个愿望……你忘了么?我还差你一个愿望,你说与我听,就是再难再不可能我也会为你而做到……你要摘哪的灯笼?种哪的花?往后你我二人还要互相送生辰礼物,好多、好多年的礼物啊……”
郭芙从不曾知道,这些事,他竟能这般清楚地记到现在。当年她私自以情爱捆绑了他在身边,以为余后几十年已经足以弥补,他爱红尘清闲,便陪他山水寄情,不叫他再如幼时那般无人怜惜依靠。可以如今,想到日后他又是寂苦一人,郭芙却又忽得后悔。
说到底,这么多年,反倒是他事事迁就照顾自己,硬生生由一个不羁的混小子变成了十足好脾气的杨哥哥。
她后悔了,却舍不得,舍不得放开更舍不得忘记。
她的神思仿佛又拆做了两半,一半催促着她快快离去,一半想到一去之后,眼前人于本体的她而言便是再无重要,却愿永世长眠于此。
[可是永世长眠于此,就再无相见可能了,现在离开,说不定,以后还能再次见面呢?]
那是属于另一般冷漠无情又聪慧理智的她,那样令她自己生厌痛恨,却又不得不相信。
她以前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今也是,可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她对不起她的杨哥哥。
杨过还在说话,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遍遍重复:“芙儿,你舍得么?我还欠你一个愿望,你这么不肯吃亏,舍得就这样不在乎地睡么?”
郭芙看着他,以最后的力气深深记住眼前人,压抑着心中无限的悲哀和悔意,轻轻呢喃:“我……们……成……成亲……好……不好?”
杨过愣了一愣,却是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好似一个心愿将偿却时日不多的人,那样开心,又那样难过。
他将脸颊放于她的手上,重重道:“好。”
然而这句话落,怀中的人却是落了泪,她手心一松,带着不舍的神情,手臂无力垂落,眼眸失去光华而闭上眼睛。
杨过也一样再难压抑悲痛地闭上了眼,埋首于她肩上,终于哽咽出声。
可云端之上,虚空之中,却又有人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沉寂而深邃的眼,遥望着这一切。
走的是郭芙,来的是小福,比郭芙更清楚来生再见不到这样令人不舍的少年的人。
看着抱着女子尸体终于嚎得不成声调的男子,她深深知道从来没有所谓的来世,每一次的告别都是诀别,每次的最后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她冷酷起来甚至自己都欺骗的。
内心里似乎传来一声哀嚎,紧接着是破碎的声音。
心这个东西,悲痛欲绝时是会破碎的,顶顶不堪用,她甚至都忘记自己的心到底碎了几次。
小福之所以一番番经历世间别离,是为看淡世事,是为求寿与天齐,为求超然于物。
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可是她心中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大大的空洞,这些空洞并没有被时间和平淡填充,反而越来越大。她穿过云霄离去时,甚至可以听见风吹到心底时,旷然的回音。
暮色苍茫,神雕远去,大片大片的云悲哀地燃烧着,像像梦,像血,像枯萎的生命。
她的胸口似乎也泛滥着这汹涌的红云,塞满胸腔。
她莫名的感到悲哀,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在那份几十年的记忆感染下,她的脸颊上早已全是泪水,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小福,是郭芙。
她只知道她一定是丢了件宝贵的东西。
却决不能回头,也再无法回头。
不过是,余生遥遥,天命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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