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寅,深夜虽然逐渐淡去,却转入漆黑的黎明,天空被灰暗笼罩着,观言依然拿着火把在山林里四处打转,只因他发现了马车的车厢,却不见了马和里面应有的人,万分担忧卜邑安危的观言此刻无法细思为何北禺国公主要挟持自己的义父,而为何目标又会是自己的义父,他只想先找到义父的下落再说,可偌大的山野里要找一个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观言从白天找到黑夜,连同那些侍卫们一起,都还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他忧心至极,不知自己的义父究竟被虞琊带去了哪里?
“观大人!观大人,是那匹马!”蓦地,不远处有人叫道。
观言听到声音,急急忙忙赶过去,便见树下果然有一匹马被绳子拴着,找到它的侍卫这时对观言道,“观大人,我们附近都找遍了,并没有大宗伯的踪影。”
马儿踢着腿,有人接近时打起了响鼻,但观言并不记得先前这里有这匹马的存在,他仔细检查绳结,却并非自己的义父所打,而这样打绳结的方法,他以前并未见到过。
“这匹马刚刚并不在这里,我们再在附近仔细寻找一下足迹,说不定能找到大宗伯的下落。”观言道。
“是!”侍卫们应声后,便在这匹马的周围一点一点寻找起来,过了不多久,其中一名侍卫从西南方向小跑而来向观言汇报说,“观大人,有一组足迹跟我们的不一样,一直延伸到河的对岸。”
“快!立刻带我过去!”观言急忙道。
那条河很小,只比溪流大一点,马的话很容易浅行渡上岸来,而河的对岸仍是树木成林,但岸边却能明显见到马儿的足迹,观言不知何时早已走在了侍卫的前头,他沿着足迹深入林中,很快便发现前方有一座小木屋静静矗立在火把形成的模糊光影之中,他一愣之后便快速上前,侍卫在后面连忙叫道,“观大人,小心!”并匆忙追上前去。
观言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已跑到近前“砰”的一声推开木屋未落锁的门。
里面没有一丝光,黑漆漆一片,而在火光照射进去之后,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之下,观言刹那间看见了卜邑睁大的双眼。
那双眼睛是横在地面上的,观言虽然想冲过去,脚步却又怎么都动弹不了,因刚刚那一照,他只觉得自己义父的双眼毫无生气,是他从未见过的冷硬模样,恐惧令他不敢动弹,紧跟着观言而来的侍卫在他身后停下脚步,但火把的光却将木屋里的情形照亮了几分,那侍卫一惊之下大叫出声,“大宗伯!”
观言自然也看了个一清二楚,卜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颈,瞪大了双眼,深红的已凝结的血到处都是,几乎能想见它们喷洒出来的模样,但此时,这些血早已与黑色混在一起,仿佛蔓延至整个小木屋的地上和墙壁上。
“啪”的一下,观言整个腿软地跌坐在了地上,连上前去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身后的那名侍卫却很快跑了进去,他仔细用火把照着那具尸体,因他的叫声其他侍卫们也跟着进入小木屋,查探里面的情况。
观言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知一样,他静静地跪坐在卜邑跟前,眼神呆滞,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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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渐转亮,晨曦自窗外透进来,此时已不用火光,也能看清楚卜邑临死前的模样,侍卫们早已将木屋团团包围,并有人离开前去通报楚王,而在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观言和卜邑独处,观言一直没有反应,手上的火把也早已熄灭,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好像有了意识一样,慢慢挪动到自己的义父身边,他的神情中仍然带着不可相信的表情,看着卜邑的样子像是在看着其他人。随后,他颤抖地伸出双手,像是要确认似的,可又不敢碰触,最终,他碰到的是卜邑早已冰冷而僵硬的脸庞,片刻后,观言无声地低下头去,紧紧地抱住了卜邑。
“义父——”
这时,屋外的侍卫们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嘶哑哀恸的悲呼,随后,便是低而隐约的啜泣声,一直到楚王带着巫宗府的人到来为止,都没有停止过。
楚王自是不敢置信,闻言立刻赶来,直到他亲眼确认那是卜邑的尸体无疑,不由用悲痛的嗓音下令出动全国之力,追捕虞琊,并命人前往探寻北禺国的具体方位,必要时出兵讨伐,之后,他对巫宗府的人说,要好好准备,必须大葬卜邑,离开之时,楚王看了观言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巫宗府几乎是所有人全部出动,他们动作小心,人虽多却严谨有序,郑重地将卜邑的尸体运回王宫里,观言一直跟在一边,无论谁说什么都没有反应,一步都不肯离去。
玉蝉为此担心极了,她跑到重楼去找应皇天,说能劝得动观言的人只有应公子了。
应皇天人在重楼内,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玉蝉自然也不知究竟,听了玉蝉的话,应皇天转向窗外片刻,才淡淡答应道,“我会前往,但无把握。”
“无论如何,玉蝉在这里都要先谢过应公子。”玉蝉真诚地谢道。
应皇天没有答话。
是夜,他去到祭奠卜邑的灵堂里,果然见到观言直挺挺地跪在卜邑的灵位前,应皇天先恭恭敬敬地祭拜了卜邑之后,才走到观言身边,对他道,“节哀顺变。”
观言仍是没有反应,或是说他一天不吃不喝又没有睡过觉反应早已迟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动了动嘴唇,却只发出了很轻微的“嗯”的一声来。
“我亦会帮你查明卜邑师父的死因。”应皇天又道。
“多谢……应公子。”观言低低地道。
应皇天并没有再开口,但他也不走,兀自站在观言的身旁,静静注视着牌位。
又过了不知多久,观言道,“义父看见子羽身上的图跟我取回来的那幅图一模一样的时候,就应该在怀疑虞琊了吧?那分明是代表了义父名字的图案,我却没有认出来,甚至没能跟随前往,应是义父早就怀疑虞琊是凶手,所以才不让我前去。”他越说越自责,说到最后,他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清晰不已的“咚”的一声响。
应皇天却说,“你既然知道卜邑师父是为了保护你,就不要辜负于他。”
“可是……我也想保护师父。”观言哑着嗓子,不甘心且悔恨交加地道。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观言。”应皇天似是初次不带“小”字地正经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而观言犹自陷在悲痛之中,不可自拔。
临去之前,应皇天对他又说了一句,“玉蝉很担心你。”
观言不知听没听进去,应皇天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无声的传达了安慰,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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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邑的死让楚国的目标全面对准了虞琊,可虞琊却不知下落,这使得无人知晓她为何要动手杀卜邑,卜邑又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在各种揣测中,迎来了卜邑的大葬之礼。
从小敛到大敛,观言一步都未曾稍离,就连睡觉都不愿离开寸步,大敛之时,观言面对卜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并亲自装饰内棺,在卜邑身边一一摆放入玉器,最后将棺柩殡于西阶之上。再经过占卜,定下下葬日期,这与卜邑出事那日早已相隔月余,在这整整几个月间,巫宗府内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卜邑一去世,大宗伯一职便空了出来,照理说,应是作为小宗伯的屈巫师最有资格继承此位,但作为掌卜的大卜亦巫师来说,他的资历与小宗伯也是相当,除此之外,还有掌立国祀之礼的肆师封巫师和掌管巫宗府政令的寺巫师,这四人之间暗潮涌动,逐渐划分出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各自拥有不少帮派门人,众巫师明争暗斗,使得原本平静的巫宗府多了几分乌烟之气,再因楚王对大宗伯人选之事迟迟未有定论,听之任之,像是完全不知道巫宗府内发生的事,众人纷纷猜测楚王的打算,有些觉得楚王是为悼念卜邑,也有的说楚王是故意在试探巫宗府的人,看谁真正有资格担任这大宗伯之职。
这些争斗甚至将观言也牵连了进去,说观言是卜邑唯一的徒弟,他才最有资格继承大宗伯的位置,一时间谣言四起,好在楚王为了让观言能够安心料理卜邑的后事,在谣言初起之时,便以“观之言耳,以神仕者”的方式止住了谣言,并告诉观言,这是卜邑的意思,所谓“观之言耳”,指的便是四起的言论,要做到观而不动,不因外界的事而动摇自己,这本也是卜邑为观言起这一名的用意,而“以神仕者”,指的是巫宗府里被称为“神仕”的官职,这是正式的官职,与观言入宫至今所担任的任何职务都不同,他虽作为巫官一员,做的却都是辅佐的工作,例如辅佐大祝的“小祝”、辅佐卜师的“占人”等,为了磨练他,卜邑一直以来都未曾给过观言正式的职位,但毕竟做的是与“小祝”等相当的工作,是以有单独的执房,至于那些没有单独执房而都被分在同一个大执房里的年轻巫官们,像是之前参与选举驸马活动的,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同是巫官,毕竟入了巫宗府,却不知等级森严的巫宗府内,官职大一些的巫师们只是将他们看成一般的“巫侍”而已。
“神仕”在巫宗府是相对独立的官职,与占梦一职相似,两者皆不受其他巫官指挥,包括大宗伯在内,而是直接听命于楚王,但神仕一职需要有渊博的巫方面的知识,同时又能将巫宗府的一切融会贯通,因这是掌管根据日、月、星三辰之法,绘制人鬼、天神和地神在天的位置,并辨别它们的名称和类别的人,同时,他还需要在冬至招致天神和人鬼加以祭祀,在夏至招致地神和百物之神加以祭祀,以除去国家和民众的灾荒、瘟疫,所以,是个相当重要的职位。
而观言乍闻这是卜邑生前的意思,顿时重重叩首,拜伏在地,久久都没能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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