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九

小说:王后心怀蜜谋 作者:许乘月
    一

    最初时,  无咎无名无姓,辗转生活在舅父公仲廉的各处别业中。

    那时的无咎衣食无忧,有仆从伺候,有死士在暗中保护,读书习武都由公仲廉亲自教授。

    除了最开始那几年“时常要换地方居住”这点难处外,生活之优渥顺遂,  是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可是在无咎记心里,那段时光很可怕。

    虚空又漫长,  看不到尽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难以言喻的煎熬。

    舅父并未隐瞒什么,在无咎才懵懂知事时就将一切和盘托出。

    所以无咎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知道为自己为何无名无姓;知道在人前为何不能摘下面具;知道为何时常在夜里听打斗声;也知道为何要频繁更换住处。

    更知道为何近身伺候自己的奴仆们总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什么都知道,  却不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

    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活着。

    七岁那年,  公仲廉托异邦友人居中牵线后,亲自上了一趟蔡国的希夷山侍神庙,重金请神秘的岁氏神巫帮无咎“问神卜命”。

    问神的结果是

    彼君之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  终无咎也。

    神巫这种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将话说得云山雾罩,  让人不能轻易听懂。

    若用大白话来解卦,  其实很简单,大意就是“有位君王之子,  匆忙独身上路,  虽遇风雨加身而心有不快,  但最终没什么大灾难”。

    这卦对寻常人来说不算吉辞,但对无咎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保命符。

    至少,在公仲廉绞尽脑汁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法子将这问神结果传进缙王的耳中后,遂锦那头对无咎持续多年的暗杀总算停止了。

    从那时起,无咎便有了这么个没姓的名字,也居有定所,不必再换地方了。

    可是,之后好几年,无咎心中对岁氏神巫并无感激,甚至一度觉得岁氏神巫是天底下最讨厌的存在。

    他觉得,若非岁氏神巫那句故弄玄虚的卜辞作保,驳斥了缙国神官在他出生那年卜出的“于国不祥”,缙王就不会歇了杀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苟活于世。

    无咎也很讨厌自己。

    太懦弱了。明知自己是不该存在的,活得百般煎熬,却没有勇气自我了断。

    只能暗暗迁怒岁氏神巫多管闲事、迁怒舅父给予的保护过于滴水不漏,也迁怒那个做事半途而废的缙王。

    偶尔也会迁怒那个不曾相见的孪生弟弟,缙六公子李恪昭。

    有时静下心来,无咎也会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迁怒什么呢自欺欺人罢了。

    那位君上就不该心软。若是像从前那样,持之以恒地派出刺客来,总有那么一次能杀成的吧。

    他这样的玩意儿,只有死了,才能让所有人得个皆大欢喜。

    二

    自缙王默许了无咎以“宜阳君公仲廉远房外甥”的身份苟活于世,李恪昭每年都会从王都遂锦千里迢迢赶来。

    但无咎不肯见他。

    但也只僵持到十二岁那年。

    在舅父少见的强硬下,到底还是见了。

    舅父引荐过双方身份后,便放任这对初次相见的孪生子单独相处。

    两个半大少年面向而立,沉默地打量着彼此。

    这是初见,认真论起来却也可以算是重逢。

    他们本是世上最亲密熟稔的两个人,在母亲肚中紧紧依偎十个月,前后脚来到世间。

    可就在那之后,便有别如云泥。

    望着对面那个已有几分过人气度的孪生弟弟,无咎心中有个阴沉而绝望的声音在说杀了他。同归于尽。

    就在无咎的手蠢蠢欲动时,对面的李恪昭开口了。

    他说“逛过夜市么”

    无咎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与这个弟弟相逢的场面。

    在那些幻想中,李恪昭或鄙夷厌憎或轻狂嘲讽,有时又同情怜悯、涕泗横流。

    就是没有眼前这一种。

    没有厌憎,没有轻视,没有恐惧。也没有虚伪无用的唏嘘与安慰。

    只是莫名其妙、轻描淡写地问,逛过夜市么

    见无咎不答也不动,李恪昭自顾自道“走吧。”

    语毕,自随从小奴手中接过一个半面鎏金面具,亲手为无咎戴上,然后扯了他的胳膊就走。

    那是无咎第一次逛夜市。不,该说是他第一次走进熙攘人群。

    过去那些年里,他偶尔也会出门,但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哪怕走在清冷无人的街巷里,他也会忍不住躲躲闪闪,做贼似的。

    眼下陡然被李恪昭拉进人堆,他从身到心都是僵硬紧绷的。

    无咎低垂着头颅,总觉得从身旁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心中那种恐惧与慌乱,是寻常人难以体会的。

    就如同隆冬时置身冰窖,无衣蔽体,四周却密密匝匝蹲满了衣冠整齐的围观者。

    无路可退,无可躲藏,无所遁形。

    每个围观者的眼神仿佛都有声音。他们说,看,这里有个怪物,和我们不一样。

    无咎知道自己不该瑟瑟发抖,更不必畏畏缩缩。可身体不听使唤,两脚拼命往人少而阴暗的地方去。

    李恪昭仿佛不觉有异,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最终来到树荫下的一个冷清小摊前。

    这摊子位置实在不好。

    别的小摊大多选在商铺门脸左右两侧的好位置,沾着人家商铺里灯火的光,最多再挂一盏灯笼,就能让清楚亮出自家所售卖的物品。

    这摊子却可怜,孤零零被挤在大多数人不会特意留心的树下,背后是临街一户人家的墙,半个摊位都被遮在黑黢黢的阴影中,仅仅靠着一盏如豆的小油灯微光照明。需得凑近了看,才瞧得清是个卖小面人儿的简陋摊子。

    摊主是个中年人,旁边坐了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儿,看起来像是父子。

    无咎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对父子的穿着。

    从有记忆起,无咎一直生活在舅父的庇护下。虽也从书册中知道“人间有疾苦”,但此刻才算初次亲眼所见。

    眼前这对父子应当是平民,但光看衣着就能知他们的日子过得苦,还不如平日里在近前照应无咎的那些仆从奴隶。

    小孩儿的衣衫应当是他父亲衣衫改小来穿的,布料旧得起了毛边,补丁叠补丁,花花绿绿,完全谈不上好看与否,就是蔽体御寒而已。

    而那摊主的衣衫则更狼狈些。

    摊主是一位肤色黝黑粗糙的中年大叔,座旁放着一支用来做拐杖的竹棍,想来腿脚不太便利。

    他身上那件粗布衣衫明显陈旧,不知穿了多少年。且用料拮据,袖口短了一大截,整个小臂露在料峭春夜的薄寒中。

    大约是将家中能用来打补丁的多数碎布都给了孩子用,他的衣衫只有身前几处补丁,肩头的两处磨损破洞都顾不上了。

    见有人来,小孩儿猛地站起,瘦瘦黄黄的脸上漾起发自肺腑的欢喜“两位贵人要买小面人儿吗我家的小面人儿好看,还能吃一个铜子儿就能买三个”

    “可我们只有两个人,”李恪昭随口道,“三个分不公平啊。”

    “那,多、多送一个,行吗”小孩儿怔了怔,眼底起了薄薄水雾,却还是尽量保持着笑脸,“进城时我太饿,走得慢耽搁了,就没有抢到好摊位,到现在都没开过张。我娘病着,我们得卖点钱给她抓药”

    显然,小孩儿很迫切地希望做成这笔一个铜子儿的生意,却也知多送出一个小面人儿,盈利就更微薄了。

    古往今来的众生百态中,人间从不少疾苦。

    毕竟已开蒙识字数年,道理无咎都懂,可这还是第一次明白“疾苦”二字的分量。

    铜子儿这种东西在无咎的记忆中,应该是心中苦楚无处发泄时,用来打水漂的。

    “你别听他的,不用多送,”无咎终于开了口,对那小孩儿道,“我们”

    话还没说完,李恪昭扬声对那摊主道“大叔,能照着人现捏一个么”

    摊主打量了他一眼,咧嘴笑着使劲点头,比了个手势。

    李恪昭将无咎往前推了推“就照这样捏。若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我出十个铜子儿。若有一处不同,那就只给六个铜子儿。成交么”

    摊主重重点头,口中咿咿呀呀。

    旁边的小孩儿一抹眼泪,破涕为笑地凑过来“眼下天黑了,瞧得不清楚。若是只有小小一点不一样,贵人可以不计较吗”

    “那不能,”李恪昭想了想,“但我可以让人买提灯来照着。”

    在四盏莲花提灯的映照下,口不能言的摊主认真将小小的粗粟面团塑成了人形,再用细小竹篾精雕细琢。

    随着灯光将这一隅照亮,渐有不少路过的闲客留意到这面人儿小摊。

    开始是三三两两的好奇孩童扯着大人凑过来,之后的围观者便越来越多。

    虽是看热闹的居多,但也有人买。

    摊主时不时专注打量无咎几眼,顾不上旁的。

    他那孩子伶俐,麻溜地收钱,再从竹竿上的小草垛中取下客人指定的小面人儿交货。

    待到摊主将与无咎装束大致相同的小面人儿做好,小草垛上那些预先备下的货也卖得只剩五个。

    小孩儿千恩万谢,摊主频频作揖。父子俩坚持要将剩下的五个小面人儿送给无咎与李恪昭,李恪昭倒也不客气地收了,只是付钱时,不着痕迹地往小孩儿手中装钱的竹筒里多放了五个铜子儿。

    与摊主父子告别后,无咎忍不住低声问“你既想帮人,为何不直接将摊子上的现成货物全买下”

    “因为他们往后还会来摆摊,还会有抢不到好摊位的时候,却不是每次都能遇到我这种福星。下次再遇这般难处时,他们就会想起用这法子揽客了,”李恪昭从五支小面人儿里抽出一支,“你吃么”

    无咎摇摇头,若有所思。

    那次夜市之行,无咎收获颇大。

    不必藏头露尾、躲躲闪闪,像个寻常富家的孩子,真实而缓慢地挤在五光十色的红尘夜色中。

    入眼全是陌生人的笑脸,耳畔充斥着各种摊贩叫卖的吆喝。路过简陋的小食摊子时,鼻端还会若有似无飘过让人垂涎的香气。

    这是最平凡、最鲜活的市井浮生,若死了,便再也感受不到的这般人间烟火。

    一个多时辰里,无咎脑中生出许多纷乱的想法,理不清头绪。

    李恪昭也不多说什么,一路走一路买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小零嘴。

    返回别业时,他手中除了最初那五支小面人儿外,还有一包果脯、一包肉干,外加一串糖葫芦。

    这一大堆琐碎,他也没打算让人帮忙,吩咐随护们远远跟在后头,自己与无咎并肩行在前,在夜色的掩护下,边走边吃。

    堂堂缙国六公子,津津有味咬着一支夜市小摊买来的粗糙面人儿,这场面着实惹人发笑。

    无咎心中翻滚着柔软又哭笑不得的苦涩,垂眸望着自己手中那支小面人儿,轻声道“你带我出来是想告诉我,不要自己画地为牢,多看看人间的百态苦楚,便会懂得,我的境遇绝非世上最不堪的”

    李恪昭奇怪地斜睨他一眼“你想多了。我就是单纯想同你逛逛宜阳的夜市。”

    无咎被噎得直发哽。

    可转念一想,这家伙说动舅父安排与他独处,又强拖着自己出门,绝不会没有深意,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于是无咎顺了顺气,兀自又道“即便懂得了这道理,又能如何我这样的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想怎么活下去就怎么活下去,”李恪昭撇撇嘴,开始咬起第二支面人儿,“你不知,是因为你从前根本没想。”

    无咎愣住。

    旋即,有沮丧、委屈、愤怒、不甘、难堪百般滋味杂陈交织,直冲脑门。

    他止步不前,悲愤怒声“你昧着良心糊弄傻子呢我和你一样吗和别人一样吗想怎么就怎么那好,我说我想要活成这天下之王拯救苍生来,李恪昭你告诉我,怎么做到”

    “事情总要先做,才知能不能做到,反正办法总比困难多。”

    面对他情绪失控下单纯泄愤的胡言乱语,李恪昭平静地想了想,才又道“人说双生子本是一魂剖两半。若我成王,那不就与你成王一样这法子如何”

    无咎傻眼好半晌,末了无奈又无力地笑了。“你脑子有毛病吧”

    “说得像你脑子多健全似的。”

    李恪昭轻嗤一声,接着吃他的第二支面人儿。

    “如今母后、你、我,处境都只是暂时安全。舅父独木难支,保得很勉强。若然将来我在朝堂没有立足之地,待君父那什么了,舅父就成了泥菩萨,咱们都不会有好下场。我绞尽脑汁设法自救求存,你倒闲得只顾自怜自艾,呿。”

    “除了自怜自艾,我这种人,还能做点什么”

    有泪珠自无咎眼眶扑簌簌滚出,沿着半面鎏金面具向下蜿蜒。

    “不辨男女,不知是人是鬼。我有时都不知自己配不配活着。”

    十二年前,缙王后产双生子,其中之一,男女同身。缙神官卜之,曰,于国不祥。

    “你管它配不配这不也好端端活到十二岁了一辈子不长,要死很容易,要活得像样,却总有千难万难。不独你苦,天底下谁人生来无半点苦楚”

    李恪昭咬着小面人儿,轻声笑笑“我不说些空洞废话来宽慰你。那没意义。你只需记住,是男是女随你高兴。反正我是你弟弟,这事我俩都没得选,此生不会变。”

    “你,不怕我不觉我怪异”无咎颤声问。

    “几年前刚知此事时,甚觉怪异。”

    李恪昭诚实地答了,接着便轻轻摇晃了几下手中的小面人儿。

    “可我爱背着人贪吃几口小摊上的粗糙零嘴,你不也觉得我怪异谁还没点不为人知的怪异了”

    男女同身,这是多么令人惊骇的怪事。到了李恪昭口中,却只相当于他爱背着旁人贪吃小摊零嘴。

    无咎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样奇怪的方式,不着痕迹地让他知道,他的弟弟对他没有恐惧嫌恶,更会不离不弃。

    他们俩原本就是以共生的方式来到人间,将来,也不会变。

    回去的路上,无咎想了许多。可他不知该怎么做。

    末了,他与李恪昭在影壁前止步。

    “那就一起吧,一起求活,”无咎闭了闭眼,“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明年将去蔡国为质。蔡国水深,一不留神我就得埋骨他乡。你若方便,替我先去探探路有些事,我只能信你。”

    这时,李恪昭的第三支面人儿已经吃完了。

    月下,无咎凝望着他,噙笑轻应“好。还有旁的事么”

    “有,”李恪昭话锋陡转,“你手上那支面人儿拿了一路了。若不想吃,就给我吧。”

    无咎倏地瞠目,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是还有两支么”

    “我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这般敞开吃,机会难得,多多益善,”李恪昭理直气壮,“方才不就跟你说了有些事,我只能信你。”

    无咎哭笑不得,扶额递出自己手上的这支。

    正当李恪昭伸手来接的瞬间,影壁后绕出舅父公仲廉来。

    李恪昭周身一凛,先时那点散漫顽皮的孩子气荡然无存。

    他口中无奈道“都跟你说了,晚上吃太多零嘴不好睡。偏要买这么多,还让我帮你拿。罢了,敬你长我一炷香,帮就帮吧。”

    猝不及防的无咎满脑门子浆糊,尴尬迎上舅父那百感交集的眼神,一时无语凝噎。

    三

    许多年过去,到缙国大致扫定天下后,四境之内烽烟渐散,芸芸众生终于迎来了几代人苦盼的安稳岁月。

    司金枝、叶明秀因不惯朝堂,自请携家眷镇守团山;而卫朔望因为要保护卫令悦,避免太过张扬被人翻出她的隐痛旧事,亦请同往。

    而无咎选择了独自带着商船队出外周游天下,五年后携一名两岁稚子归来。

    请得君王与王后谕令允准,无咎自冠“江”姓,为孩子取名江随舟,又收养了几名团山军阵亡将士的遗孤,便带着孩子们热热闹闹在团山安家落户了。

    就这样,团山屯兵寨逐步形成了由司、叶、卫、江四大姓共掌的军民混居之地,与屏城既有通联,又保持着适当神秘距离,渐有了与外间不太相同的独特民风。

    这里既有山民的豁达淳朴,又兼行伍之人的令行禁止,大处有序、小节无拘。

    烟火红尘的质朴宽厚,张弓御敌的勇毅豪情,两种本略显矛盾的特质在此地和谐融汇,使这个地方温柔包容,却又坚不可摧。

    团山上的不少人心中都有不愿语于人前的秘密或过往隐痛。

    所以大家虽同甘苦、共荣辱,却从不仗着彼此间的深厚情谊就去刨对方的心事。

    这样亲近却有分寸的守望相助,正是无咎选择融入此地的原因之一。

    他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人、事、物,也喜欢身处此间的自己。

    小公主岁安宁也很喜欢团山,每年夏日都会来此避暑消夏。

    她是岁行云与李恪昭的第二个孩子,百日宴上抓周选中了写着“岁”字的布帛,便从了母姓。

    岁行云向来不愿过将孩子们约束太过,而岁安宁在她的护短纵容下,性情做派野得惊世骇俗,兄长李照临、弟弟李安然在这一点上可谓望尘莫及。

    但凡一时三刻没人看住,王宫内城里就仿佛多了只泼猴。

    好在她学业上还算是勤勉,严父李恪昭有时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位野脚小公主在内城是个叫人哭笑不得的主,在团山却是大人小孩儿都喜欢的。

    毕竟这里每个人都比她更野,她在团山自是如鱼得水。

    “我压根儿不喜欢读书若不是为了来团山,打断腿我都不肯傻坐在讲堂里”

    岁安宁臂间挽着三层小食盒,兴高采烈地边走边道“团山对我来说,那就是沧海之于蛟龙、山林之于猛虎还有什么来着”

    十二岁的岁安宁手长脚长,比同龄小姑娘明显高出一大截,头顶已超过无咎耳廓尖的高度了。

    无咎斜睨她一眼,笑意柔和地补充道“还有,树杈之于猢狲。”

    “拐着弯骂我泼猴呢”岁安宁哈哈笑着跟紧他,“这也就是您,若换了旁人来说,我可要发脾气的。”

    说话间,一大一小已行至后山一处积水潭。

    无咎将带来的小席子铺开,盘腿坐下一番摆弄后,将上好饵食的鱼钩抛进水中。

    岁安宁乖乖挨在他身旁坐下,将装着莓果的小竹篮放在面前,低头在那篮莓果里翻翻拣拣。

    无咎看不懂她在忙什么,随口道“为何我可以说你泼猴,别人说你就要发脾气”

    小姑娘头也不抬地嘟囔应声“因为,我知道您的秘密。”

    手执钓竿的无咎僵如木雕,怔怔看着水中倒影。

    被半面鎏金面具遮蔽的脸随着水波荡漾,神秘而缥缈。

    “我什么都知道,厉害吧”岁安宁歪着脑袋得意笑觑他的侧脸,双手恭恭敬敬捧上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果子,“呐,这几颗最红,您请。”

    无咎目不斜视,只缓缓摊开手掌,接过她的好意。

    以往他没特地留心过,如今回想起来,岁安宁这小姑娘待他的态度,确实与待团山上的任何人都不同。

    她每年来团山,第一件事总是寻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行礼问安。

    消夏结束离开团山时,她也定会规规矩矩大礼辞行。

    在团山避暑的一两个月内,无论是司、叶、卫中的谁家热情相邀,她最多就去吃个饭,与同龄小孩儿们疯玩,但日落之前必定婉拒别家留宿,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无咎的家中。

    还会与江随舟他们那几个江家孩子一样,恭恭敬敬到无咎跟前晨昏定省。

    而且,只要经过她手的东西,她定会将其中最好的部分先挑出来拿给无咎。

    有些事就是不能细琢磨,越琢磨越古怪。

    无咎试探地问“你父王对你说,我是谁”

    “父王”岁安宁眯着眼笑得猴精猴精,“他说,他是您弟弟。亲的,一母同胞。”

    无咎松了口气,噙笑摇摇头“这事别拿出去乱说。”

    “放心,我知道轻重。父王、母后与大哥都叮嘱过我。”岁安宁使劲点头。

    无咎满意颔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既知我是谁,那你不是该唤我大伯父才对”

    语毕,随手拈了颗莓果放进口中。

    岁安宁嘿嘿笑,不答反问“您想听我唤大伯父吗”

    无咎略沉吟后,果断摇头“罢了。”

    岁安宁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神秘笑意,往嘴里塞了颗莓果,口齿不清地含混又问“您想没想过与我父王争夺天下”

    她这不惊人死不休,噎得无咎半颗莓果哽在喉间,憋红了脸咳嗽好一阵,咽了几次才咽下去。

    愧疚的岁安宁忙不迭替他拍背顺气,口中讷讷道“我、我就随意问问”

    “胆子大到天都盖不住,真敢胡说八道啊,”无咎顺过那口气后,哭笑不得地横她一眼,“也不怕你父王将我撕成拖布”

    岁安宁收回两手置于膝腿,挺直腰身成跻坐状,赔着蜜甜笑脸,糯糯声安抚“那不会。您是除了母后之外,父王最信任的人,我知道。”

    “你小小年纪,打哪儿来那么多知道”无咎觉得匪夷所思,无奈笑望着平静的水面。

    “我聪明,什么都知道,”岁安宁得意地抬起下颌,又催促道,“别打岔呀,快说说,真没想过与我父王争夺天下我听兄长提过,朝中有人讲,只要您想,要夺这天下很容易。”

    如今的团山屯兵寨由主峰的“本寨”与左右山间十余个副寨组成,虽是军民混居,但军籍在编者加起来近十万,其中过半数是当年横扫天下的老兵。

    这部分老兵与司金枝、叶明秀一样,打仗的初心不过是为了好好活。

    所以,当天下抵定一统后,他们便选择了追随主将退守团山,如愿以偿地过起了半军半民的戍边生活。

    毫不讳言地说,这支半军半民、看起来活似草台班子的屯军,一旦披坚执锐,绝对是当世罕有对手的精锐之师。

    李恪昭默许一支如此强悍的队伍游离于军府约束的边沿,朝中有人担忧是情理中事。

    如今团山众副寨皆听本寨司、叶、卫、江四姓家主号令。司、叶两家共同掌军,卫家负责各寨防务,江家则管钱粮分配。

    表面看,江家在四姓中对团山军务的掌控力最弱,可实际上,对团山所有人影响最大的,恰恰是最晚入主团山的江家。

    或者该说,是江家家主江无咎。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掌握着保障团山所有人生活的钱粮来源与分配。但凭这点,他在团山的号召力就可想而知。

    余光瞥着岁安宁等待答案的专注眼神,无咎轻声嗤笑“你想过与你大哥争夺储君之位么”

    “我疯了么”

    岁安宁闻言惊恐瞠目,双手比出个可怕的高度。

    “储君要读那么多书每日还要起那么早,跟着父王、母后上朝下午还要看那么多折子”

    “储君如此,君王不是更惨”无咎慵懒斜睨她,“我也没疯啊。”

    岁安宁使劲点头,旋即又笑“不过,也是那些庸人看不透。其实您根本不必争夺天下。”

    无咎握着钓竿的手顿了顿,缓缓扭头,满眼兴味地正视她。

    “为何是不必,而非不会”

    岁安宁笑着低下头,打开食盒第二层,亮出里头的松花糕,头也不抬道“因为,您本就是这世间另一个王。”

    “你父王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啊”无咎不解蹙眉。

    岁安宁抬起头来,面上笑吟吟,双手捧上第一块松花糕,毕恭毕敬。

    “他说,受国之垢者,是为社稷主;受国之不祥者,虽无冕,亦为天下王。”

    多年来群臣奏请,而李恪昭却始终力排众议、婉拒称帝。

    团山屯军是李恪昭藏在背后的最后利刃,非绝境不再现世,凡出鞘必撼天下。可他放手让无咎镇守这把利刃。

    从前无咎似懂非懂,此刻听了岁安宁转述的话,他才终于确定了答案。

    李恪昭从未忘记年少时的承诺。在他有生之年,大缙天下是一明一暗双王共生,并耀山河。

    “我的弟弟言而有信。他说此生不变的事,就真的没有变。”

    无咎,无憾。

    小公主岁安宁是来团山消夏的,自无什么例行功课。

    可是团山的孩子们并无“消夏”美事,功课照旧。

    就在无咎与岁安宁悠闲钓着鱼、分吃点心与果子,分享着各自的惊天秘密时,下头的寨中演武场上,江随舟因不堪叶冉训练时对他身心造成的双重暴击,坐地哭得痛不欲生。

    这孩子难得崩溃一回,竟成决堤之势,谁都哄不好、劝不住,卫朔望便被大家推来寻无咎回去收场。

    待到卫朔望找到潭边来时,无咎的手正探向食盒里最后一块松花糕。

    满满一盒糕,岁安宁就吃了两块,其余全进了无咎腹中。

    他挺喜欢吃这小点心的,但毕竟这么大个人了,又以男子身份行走世间,平时在大家面前总不太好意思吃这种姑娘、小孩儿才爱的漂亮点心。

    也就岁安宁来时,才会假装是特地买给她的,然后带着她找地方躲着人大快朵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无咎拿起松花糕,手腕转了个方向,径自塞进了岁安宁口中。

    唇角扬着温柔又无奈的笑弧,柔声道“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吃个点心还非要缠着人喂呢罢了,谁叫你是小公主真拿你没办法。”

    猝不及防的岁安宁被松花糕堵了嘴,尴尬迎上卫朔望那百感交集的眼神,吚吚呜呜说不出整话来。

    无咎笑弯了眼,有些理解当年的李恪昭了。

    突然甩黑锅给别人,这种事可真是幼稚、无聊,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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